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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心乱如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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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家曾经是做票号的,只不过到了她这一代,曾经的辉煌已成过去。她的父亲在地方上谋了份财政次长的差事,待到战争时期便一直赋闲在家。

    照片上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是姥姥二哥的大学同学,与当时还在上中学的姥姥一见倾心。对方家庭是书香门第,所以姥姥高中一毕业就嫁为人妇。

    然而刚结婚没多久,城里的高官豪富就人心惶惶地想要撤退。姥姥的父亲毕竟曾是国民党的官员,早早买好了船票。而姥姥的前夫家世清白,他自己不过一个普通的银行会计,所以准备继续留守。

    姥姥只好挥别父母兄长,留在新婚丈夫身边。可是意外总是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候发生。姥姥说那天本是周末,她的前夫却被一通电话叫走了,结果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听人说,他一到银行就被国民党的人扣住了,那些人取光了所有的金条,把他和放账本的提箱拷一块儿,一起押上了飞往高雄的飞机。

    姥姥的目光特别平静,就像是述说别人的故事。她那时候不过19岁,除了以泪洗面别无他法,她的公公婆婆变卖了一套小院儿换了两张机票,三个人沉默了一天,决定送她和婆婆先走,然而没等到接人的飞机降落,机场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

    动荡的年月每天都上演着生别离,他们也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微尘。两张作废的机票几乎耗掉了公婆多半儿的家产,姥姥也不得不出来工作。

    好在姥姥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考取了接线员的工作,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姥爷。

    “你姥爷是个战斗英雄,曾经有个妻子死在了战场上,我当时负责他的专线。那时候怎么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公公婆婆待我像女儿一样,我只一门心思地等着我丈夫,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大不了十年,总会相见的。

    可没有想到我父亲托人给我捎来的五根金条,竟让我公公背上了特务的嫌疑。我当时急疯了,就去找了你姥爷,他只说他们不会错放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两年之后我公公被放出来了,人也快不行了,可能是肺结核吧,在家躺了半年就去了。

    我就和我婆婆相依为命,只是我的出身以及公公没有洗脱的嫌疑,让我们的日子非常艰难。那时候婆婆也不过才四十多岁,两个弱女子每天都过得担惊受怕。

    后来组织要给你姥爷解决个人问题,他就冷不丁地来找我,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我是有夫之妇,我要为我丈夫守一辈子。可是他愿意为我脱了军装,我婆婆就劝我,女人最终还是要有个依靠的。”

    姥姥重新把老照片放回到相框的背面,把油纸细细地铺好,装上背板,翻过来看着前面那些照片。

    她脸上挂上温柔慈祥的微笑,说:“嫁给你姥爷,日子好了许多,他虽然转业了,大小也是个干部,尤其那段特殊时期,如果没有他的荫护,我不知道我和我婆婆能不能活得下去。”

    “那后来呢?你和你之前的丈夫还有联系吗?”孟琦琦忍不住问。

    姥姥把相框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望着窗外,“92年吧,我和我两个哥哥联系上了,我二哥说我前夫苦苦等了我二十年,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他等了我二十年,我帮他照顾父母,我们之间也算两不亏欠了吧。琦琦,还记得太姥姥吧?她其实是我的婆婆。”

    孟琦琦点点头说记得,“这些事情我妈妈舅舅他们知道吗?”

    姥姥说:“他们也是92年的时候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的,你妈妈当时挺震惊的,没想到最疼爱她的姥姥其实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此时孟琦琦自己的忧愁已经慢慢平息,反而对姥姥的故事唏嘘不已。

    “姥姥,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是无病呻吟了,您时什么时候才彻底放下的啊?”

    姥姥闭上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说:“我这一辈子啊,和前夫是遗憾,对你姥爷却是亏欠。

    我的心始终跟他隔着一层,我觉得他那样的粗人不懂什么是爱,人啊最愚蠢的就是自以为比别人聪明。

    你姥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能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最后做到组织部部长,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你姥爷也好,我的前夫也好,无论信仰也好,坚守也罢,他们都在朝前走,只有我一直停在了49年,其实我可以对你姥爷更好一点的。”

    孟琦琦靠在姥姥身旁,迷茫地问:“可是你也说可以在心里留一个地方的呀……”

    姥姥摸摸她的发梢说:“我知道忘掉一个人有多难,我也知道一直走不出来有多苦,孩子,不要难为自己。”

    姥姥站起身来,把相框重新挂在墙上,她曾是一颗飞絮,落在姥爷这颗大树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无论当初多么情深都抵不过漫长的岁月。

    姥姥回过身看着孟琦琦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知道吗,你去香港之前,你爸爸去了一趟福建,可能你不想面对的,你爸爸都已经帮你摸清楚了。”

    孟升背着所有人独自跑到福建,的确像他预想的那样,到了白珂家那个镇很容易就打听到村医白大夫的家。只是等他车马劳顿地找到他家门口,那栋半成品一般的房子却像是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

    孟升那一瞬间的心情跌到谷底,他特别替女儿不值,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不仅逃婚还跑路。

    正愤懑时,白珂家后面的一栋小洋楼里,出来一个妖妖叨叨的妇人,离着老远就问:“是来找白大夫的吧?他们不住这里了。”

    孟升好不容易逮住个热心肠的人,忙上前询问,那妇人也不是外人,正是白珂的小姨,她亮着大嗓门说:“你说这老天就爱欺负老实人,我姐姐的癌症复发了,肝上肺上都有了,白珂只好把北京的房子都卖了,为这个,他那没过门的媳妇都跟他吹了!”

    孟升听了差点儿没气爆了!心想她闺女能是这种落井下石的人吗?可他还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涵养,谎称是白珂以前的领导,想去看望他父母一下。

    那妇人倒是极热情,进屋取了通讯薄出来,说:“白珂为了他妈妈治病方便,搬去了厦门,现在就在厦门工作,一个月挣不少钱呢?可是哪里够填医院的窟窿啊?你说说,这好人怎么没好报呢?一辈子治病救人结果自己还一身病……”

    孟升坐车去厦门的时候,心情很沉重,他基本相信了那个妇人的话,以他之前对白珂的了解,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可以让白珂突然变卦,可是他来都来了,还是要亲眼证实一下才甘心。

    在人民医院的门口,孟升一眼看到白珂爸爸提着一兜煎好的中药,正急匆匆地往里走,孟升忙喊了一声“老白”,白珂爸爸停住了,茫然地回头四顾,并没有认出孟升,于是又埋着头往前走。

    孟升一直跟到病房门口才追上他,白珂爸爸辨认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脸上一下子满是酸楚和愧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未开口说话,眼睛就已经红了。

    而白珂的妈妈,瘦的仅剩一把骨头,头发眉毛都掉光了,脸色灰秃秃的,听到声响,眼睛只能微睁着,在眼眶里滚动一下。

    孟升很感慨,人世无常,他突然就理解了白珂,如果是他自己,又怎么忍心让孟琦琦承受久病于床前的痛楚呢?孟升忽然就觉得自己来得很唐突,明摆着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这样的情形,他于心不忍啊。

    他拍拍白珂爸爸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执意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留了下来。白珂爸爸一再推却,急得汗都出来了。

    孟升声厉色荏道:“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拿着!”

    然而在孟升等飞机的时候,白珂还是急匆匆地找过来了,他喘着粗气,把钱退还给了孟升。

    “叔叔,求求你,这钱我没法要,本来就是我对不起琦琦,我也对不起你和阿姨。”

    孟升的嗓子里就像堵着块湿棉花,他无力地摆摆手,说:“和琦琦没关系,就是来看看你妈妈。”

    说着他抬起手在白珂肩头重重地捶了一下,白珂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捂着眼睛狠狠地揉了揉,尽量平静地对孟升说:“叔叔,不要告诉琦琦好吗?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想她可怜我……”

    所以当孟琦琦跑来质问孟升的时候,他只是说:“该过去的就让它尽快过去吧,不要裹足不前。”

    孟琦琦望着爸爸沉默了许久,做儿女的总是把父母的过度关心理解成干涉,殊不知更多时候是他们在背后默默守护。

    “爸,我已经走出来了,所以我想好好跟白珂道个别。”

    孟升想从女儿的脸上读出更多的内容,然而孩子长大了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掩饰。无论他担心与否,有些决心还得她自己下。

    孟升起身去书房的书桌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孟琦琦。

    打开一看,竟然是她曾经丢弃了的金镯子和钻石戒指。

    “李智文给我的,说是你的东西。”孟升撕了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也一并交给孟琦琦。

    “琦琦啊,无论你怎么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记着孩子,牺牲自己并不会成全别人,自己幸福才能给别人带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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