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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微微睁大了眼,他不知倒在辛五怀中多少回了,只有这一回是清醒的。
辛五看着文弱,胸膛却坚硬有力,他侧头靠在辛五侧肩,看着辛五领口上一截雪白的颈子,喉结上下一滑正做着吞咽动作,像是正忍耐什么。
这是活人的体征。
他蓦地想起辛五那仿佛没有的呼吸,难得有与辛五如此接近的机会,他决定探一探。离童殊最近的是心脏,他一只手放上辛五左胸,还来不及稍稍按下去听心跳,便被辛五冷冷一声制止住了:“手拿开。”
只差一步就能听到,童殊才不管,掌心往上贴,遂被辛五坚决地捉住了。握着他手腕的是一张冰凉的掌心,在这清寂的夜里似乎还泛着凉气,仿佛没有人气,童殊瑟缩了一下,心中发凉,本能地要挣脱。
辛五冷声道:“不要乱摸。”
童殊耍赖道:“可我总得有个放手的地方吧。”
辛五道:“那别放了。”说着将他的手握着拽开,悬空。辛五的手指冰凉而有力,童殊挣脱不得。
这姿势不尴不尬,不太舒服,童殊讨饶道:“我不摸总行了吧!你先放开我。”
辛五低头看他一眼,童殊露出一个特别真诚的笑容。辛五眼中微微波动,却仍寒冰不减,对视片刻后扭断视线平视前方,将童殊的手放开了。
童殊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不死不休,又不要命地伸手去搂辛五脖子,看到辛五来拿他,连忙求饶道:“我这回不是摸,是搂!搂着才不容易掉下去!”
辛五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让不让他搂。趁辛五迟疑的工夫,童殊双手一环,搂住了辛五脖颈,再向上引身,侧着脸朝辛五脸上贴去——他想去听辛五的呼吸。
这动作看起来,就像他要亲/吻辛五。
辛五身体猛地绷紧了,抱着童殊的手臂也用力收紧,硌得童殊直疼,童殊动作便慢了些。随后,一阵天悬地转,他突然失了倚托,被辛五毫不留情从身上撕下,放到地上。
童殊乐得哈哈大笑,他去看辛五,见辛五眉宇微蹙,目如寒冰,映出他嬉皮笑脸一张脸,他道:“哎呀,摔得我好痛!”
其实并不痛,辛五虽然动作强横,但放他落地时却异常平稳。辛五直接对他这种无聊的把戏直接置之不理。
童殊盘腿坐直了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搂一搂也不行!”
辛五冷淡地质问:“你方才是搂我?”
童殊理直气壮道:“不然还是什么?!”
辛五目光还是冷淡,却又是另一番冷冽。童殊直觉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什么。这都是什么事儿,哪有跟个大老爷们说话还要一字一句斟酌的。他一边腹诽着,一边又觉得辛五这样很有意思,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因着辛五虽一直在爆怒边缘却真没拿他怎么样,他忍不住又去撩/骚辛五:“咱们吃住一起,兄弟一家亲,亲密一些正常的,你又不是女子,不吃亏,干嘛一副贞洁被玷污的样子!”
辛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兄弟?”
童殊点头卖乖:“五哥,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月余来的兄弟情分,你难道要不认我了吗。”
辛五冷声问:“你和兄弟都这般搂搂抱抱的?”
“这算什么,还有更亲密的呢,我和大师兄从小——”没等他说完,辛五陆地升起一身寒霜,低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明明是你先问我的……”童殊嗫嚅一句,他不知自己又踩中辛五哪条逆麟,转个话头,换了温和的语气道:“正常人不都这样吗?对喜欢的人亲近,对不喜结交或是厌恶之人退避三舍,有什么不对吗?”
他原意是想反证他与辛五关系匪浅,谁知竟像是勾起了辛五极其不好的回忆,辛五合眸转身,彻底不理他了。
这下可好,他自己没力气走,辛五又不理他。两个人背对无言坐在冷冷清清的路边。
童殊一身是伤是痛,在这大街边受夜露寒霜,他举着被包扎得厚厚的十指对着夜空比划了几下,觉得自己很是凄惨。
过了不久,前方传来两道极轻极稳的脚步声。
终于有点活人的声音,童殊大喜望去。
只见来人穿着绣着古铜独角兽纹的玄衣,束着古铜冠,迈着一致的步子。童殊撇了撇唇,勉强坐起,背过身,扭过头,小声自语:“晦气。”
他声音极轻,辛五却还是听见了。辛五往常是无视他这些小动作小声音的,这回却突然问:“你对景行宗之人退避三舍,是对他们不喜结交和厌恶?”
在童殊身后,两位行者正在靠近,童殊哪里顾得上答,胡乱地点头,没看一眼辛五冰碴子似的脸,自己缩着脖子,默念“速速退散”。却事与愿为,两位行者直直走来,停在他们身后问道:“敢问——”
“不知道,不知道。”童殊不等他们问完,抢先拒绝。
他身后的人“咦”了一声,道:“这么巧,是小公子你啊。”
是上次遇到的那位受伤的景行宗行者景椿的声音。童殊对这少年行者印象不错,是景行宗百里挑一算有点人气的,他勉为其难转脸道:“早说了,我不是什么公子。”
但童殊毕竟出身大宗名门,又是嫡系独子,小时候是众仙家极为瞩目的未来新星,少年时还总被编进什么“仙门四公子”“名门四少”的雅号里。他这一身公子风流,是打小养成的,后来即使再落魄,骨子里的气派也掩不去。景行宗专挑各色人的错处,行者们眼光极是老道,最能辩人身份,景椿只当童殊谦虚,尽量温声道:“小公子上次误入天网阵,后来杀肃之气可解了?”
童殊干巴巴道:“解了。你们方才想问什么?”
景椿原已做好的童殊又对他们避如蛇蝎的准备,见童殊主动问话,愣了下,想到要办的事,神色一沉道:“小公子可有见着什么奇怪的人?”
那钱氏四兄弟中术不深,景行宗便已查探到线索,效率一如继往地快,童殊正发愁之后要怎么化解那四位的余术,这两位行者来的正好,童殊答道:“见着了,有四个人莫名其妙消失,后来又神乎其神地出现了。”
景椿与同行之人对视一眼,眼中闪出喜色道:“又出现了?去向何处?”
童殊指向道路尽头:“回客栈了,在这条街西头。”
景椿恭手道:“谢小公子指路。”谢完却又不走,他与同行行者对视一眼,目光落在童殊包扎的手指和摊坐的腿上。
童殊被他们看得有点不耐烦,道:“还有事吗?”
景椿敛去目光道:“小公子可是受伤了?我们先送你回去罢。”
童殊连忙摆手:“小伤,不用了,你们景行宗仙务繁忙,不敢劳烦你们。”
他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了,但两位行者还是杵在原地。
童殊有点疑惑,问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景椿掂量了一会,才道:“不瞒小公子,我们鉴古尊说了,若再遇到小公子,要多照顾。我们既遇到小公子有恙,是不能不管的。”
“啊?”童殊诧异道,“你们景行宗不是一向我行我素,现在改行扶危济贫了?”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景桢听他口无遮拦,脸色沉了沉。景行宗之人最讲礼数,极是自爱,决不做有辱宗门之事,更是不许旁人妄议宗门。童殊见着景桢的神色,心中冷笑,按以前的惯例,这些高高在上的景行宗行者定要疾言厉色地声讨一番,然而,这次他又猜错了。那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景桢只是冷冷的撇过脸,容忍了他故意的揶揄,并未为难他。
童殊不由思考起自己与景行宗的往来。从前他还是名门公子时,年纪不大,爱做些招猫逗狗之事,难免会遇到景行宗,景行宗端身执道,专管仙门不法之事,碰到了免不了要训斥他一番。后来他是恶名昭著的大魔头,人见人骂,景行宗反而对他一改前态,上上下下对他无一不敬无礼。尤其是鉴古尊,也不知因何,开始对他温声细语。他一直无法理解景行宗这反常的举动,时常觉得毛骨悚然,加上每每遇上他们总没好事,久而久之便退避三舍。但其实他心里,是不厌恶景行宗的,不管景行宗多么不讨人亲近,但处事极是正派,千年的声誉不是浪得虚名,否则童殊也不会选择自投戒妄山重狱,把身家性命交到景行宗手上。
那钱氏四兄弟既在客栈,附近还有景行宗子弟值守望,一时半跑不掉,景椿和景桢略一商量,仍不肯走,大有不做完好事不罢休之态,童殊与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叹了口气,心中转了千百遍,终于还是问出了纠缠了他一天的问题:“你们洗辰真人当真殒落了?”
听他这一问,两位年轻的行者立时沉默了,景桢忍了忍别过了脸,肩膀崩的很紧,强忍着情绪。景椿则是隐隐红了眼眶,想必心中极难过,却也谨遵宗规,不在外人面前露出悲楚之态。
童殊被他们这般神态感染了,默然自然,道:“听说你们鸣丧钟了,何时办丧事?”
“那不是丧钟,”景桢猛地抬头,梗着脖子道,“我们景行宗的大能殒落,戒妄山的仙钟历来是自鸣二十一响的,可真人出事时,仙钟只鸣了十九响。而且,臬司剑只是失踪而不是另择新主,这说明臬司剑还跟着真人。我们会留着真人的身体,等真人回来,不办丧事!”
他旁边的景桢神色亦是十分郑重。
童殊垂眸,久久无言。
他经历过丧亲的切肤之痛,明白这种不肯相信自欺欺人的心态。仙钟自鸣十九响说明景决伤势极重,元神极微弱,几乎是接近身死,虽然希望是渺茫的,他心底还是有一个声音——景决并没有殒落。
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景决还在,一直都在。他自嘲地笑一声,毕竟戒妄山得道的仙钟不至于出错,景决乃当世大能,不可能在这般年华殒世。只要那一线生机还在,那两下钟响没有响,就有希望。
他们三人都沉默,站在暗处一直没说话的辛五突然对两位行者开口了:“你们有事在身,不要在此耽误。”辛五从暗处走出来,语气淡淡,有令人不寒而栗之威,景桢景椿听了,立时一凛。
景椿认出辛五正是上次与童殊同行之人,点头致意道:“谢辛先生提醒,可是我们还要……”
辛五打断道:“我会带他回去,你们先去办事。”
景椿与景桢交换眼神,再一齐对辛五行了个抱拳礼道:“那便谢过辛先生了。你们住在何处?我们办完事,再去看望小公子。”
辛五答道:“同一间客栈。”末了又补一句,“他叫童殊。”
景桢与景椿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点头致谢,景椿转向童殊道:“童公子保重,我们回头再见。”
待他们走远了,童殊与辛五又无言地枯对片刻。就在童殊以为这一整夜都要耗在这里时,辛五站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对他开了金口:“要我背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