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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殊看来,这却不算什么,比这难听可怕的声音他早听惯了,于是有闲心去观察辛五的反应。他已适应夜色,能看清辛五正望着自己,于是用口型说:“豆腐呢?”
辛五往桌子方向指了指。
黑暗中童殊只能见到桌子上空无一物,正要再问,蓦地发现看偏了,辛五指的是桌子侧边的櫈子,那上面有一包黑色的物事,正是辛五用油纸包回来的豆腐。
稍顷,楼道又传来一个脚步声。这一回来人的步子和之前的一般慢,连轻重竟都是一样的,这便十分诡异了。童殊目光又是一沉,眯着眼盯住门。
门外站了两个人,两人一起敲门,一样的轻重缓急。更让人心惊的是,街上打更的人敲更的节奏由远及近而来,节奏竟然也诡异的一致!所有听到的声音都是克板而机械的节奏,在浓重死寂的夜里一下下敲在清醒人的心尖上,恐怖得令人窒息。
寻常人想要逃是不可能的,客房的窗子都安了木栏,离地颇高,跳不出去,瓮中捉鳖。
这种诡异的敲门声持续了良久,街外那打更声渐行渐远,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钥匙相撞的声响。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点头,辛五会意,扬手点亮了灯,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面站着掌柜和小二,他们表情僵硬,在夜里也不点灯,两双眼睛死沉的,毫无光亮。大概从前的客人早就被吓破了胆,从未见过这两位客人这般还开门迎他们的,掌柜的和小二无法思考般木了一下,不约而同抬手挡住了从屋里照出的光。
童殊见他们木然的神情,已确定了七八分,也不点破,配合着道:“掌柜的,小哥儿,怎半夜来了?”
掌柜和小二缓缓放下手,两人目光毫无焦距,异口同声道:“来给客官送夜宵。”
童殊道:“什么夜宵?”
两人又同时道:“西施豆腐。”
童殊伸手去接,那小二却不肯给,扯了一个来回,童殊先放手,让身道:“那谢谢你们了。”
他到桌前坐下,掌柜和小二亦步亦趋跟进来,摆上豆腐,直挺挺站在桌边,盯着他们。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辛五对他点了点头,晾出五指,童殊便知道这豆腐比辛五买回来的豆腐更多了五分料,谁也没动筷子。
掌柜和小二木然地等了片刻,开始暴躁起来,翻白的眼瞪得铜铃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童殊左看右看,辛五端正笔直,就是不动手。
终于,小二和掌柜似是达到某个被设定好的忍耐极限,硬绑绑地伸手去拿筷子和勺。小二拿的是勺,舀了一勺,就往童殊嘴边怼,童殊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仰着头避开了。
是挺好笑的。那掌柜僵硬的动作怎么可能夹得住滑不溜秋的豆腐呢,掌柜一连夹了几次落空,仍是契而不舍地继续夹着,正常人此时大概要火冒三丈了,可这掌柜的却不厌其烦,又连着失败几次后,竟然垂头丧气地求助地看向小二。小二茫然地等着他,接到视线,僵硬地伸手去帮他,可他分明手上有勺子,却弃勺用筷,结果可想而知,也不断失败……时间一长,两人渐渐暴躁,有些失控。
童殊适时地自己拿起勺道:“不劳烦你们,我自己吃。”
掌柜和小二又都直起身重新盯着他们,见童殊动手了,又齐刷刷地去盯辛五。
童殊含笑劝道:“五哥,你也吃一点吧,毕竟是店家的一片拳拳心意。”
辛五这才慢慢拾起筷子,一抬手,张口吃掉。
掌柜和小二又来盯视童殊。
辛五一贯是对他置之不理,童殊没料到辛五此番如此听话,微微一怔,再把目光从辛五身上转回来,忙说:“好好好,我这就吃。”其实他对豆腐里的东西是有些发怵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也有化解之法,但真吃起来实在有些恶心。
正在童殊咬牙张口之时,突然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光,极近的距离之下,他隐隐闻到一阵木香,还看到两排纤长睫毛拉出长长的灯影,他来不及问出“你做什么”,辛五已经离开,随之他勺子里的豆腐已被人吃掉了。
“……”童殊有点反应不过来,去望辛五。辛五目不斜视地又夹了一块豆腐吃,童殊只好去看那掌柜和小二。那两人脸上毫无异色,显然没发现辛五代替吃了豆腐。
童殊顿了顿,又舀起一勺豆腐,再往嘴里递,果然到一半时,辛五又转过来一口叨走了,他这次留了心眼,一直观察着那两人,见那两人毫无所觉,心中便知道了——辛五用了障眼法。
童殊用嘴型问辛五:“你也不怕被毒死?”
辛五不为所动,又对他置之不理了。
如此这般,童殊舀一口,辛五叨走一口,每次辛五靠近,浅淡的木香便萦绕在他鼻尖。
这香味……童殊愕然,心想:莫非我几十年没闻过好东西,鼻子出问题,闻错了?
这木香辛甘而温,高雅悠长,能有此效,大抵只有沉香的香味;加上,此香比普通沉香更加温软,闻之令人心生敬意,应是极品沉香。沉香一片万钱,贵比黄金,乃香中极品;而这香又是极品中的极品,童殊心中跳出两个字——奇楠。
奇楠之罕有,极其珍贵。即使在帝王家,也只在皇帝祭天祈福时才会熏上少许,纵有万金也不可得的东西。可是,辛五这等穷酸样,哪来的钱?
童殊不由深看辛五,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烛光正好穿过辛五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如裹着金光,随着咀嚼的动静轻轻颤动。他忽然又不想问了。何必呢,人家是“哥”,五哥的钱是打家劫舍来的还是有正当来源,哪轮得着他来管?
两碟豆腐吃完,掌柜的和小二收拾碗筷下楼,走之前童殊又瞧了一眼他们的指甲,比傍晚时多出几道血丝。他心中明了,转而对辛五道:“我有些事要办,去去就回。”
而辛五已经先他一步,走出客房。
童殊愣了一下,笑了笑,再快步追上,前面辛五忽然停住步子,童殊差点撞到辛五身上,被辛五提着衣领拉直身子。
“怎么了?”童殊揉着被勒的难受的脖子问。
辛五示意看楼下。
童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子夜时分,楼下竟然坐满了宾客。若是亮堂堂的还好,但百尺见方的堂子里只柜台上点了盏惨黄的油灯,只照见近处的宾客半张麻痹的脸,以及远处宾客眸子两点昏光。店里毫无人声,掌柜和小二的缓慢机械地收拾着宾客桌上的碗筷,宾客们硬绑绑地挺直坐着,没抹干净的桌上还剩下些豆腐渣滓。
这些人呼吸极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十几号人呼吸竟是一个节奏!每人眼瞪得极大,彼此之间却没有目光往来,他们全望着不知名的某一点,像是在等待什么,连童殊和辛五从楼上下来,也无人有反应。
大概因他和辛五都当着掌柜和小二的面吃过豆腐,所以掌柜和小二只是木然地看他们一眼,并没有招呼他们。童殊瞧了一圈,见客人当中有个穿禇衣的男子,此人童殊进店时曾打过招呼,对方姓张,是个过路的书生,于是拣了那人旁边坐下,转身去招呼辛五,不由冷汗都下来了。
只见辛五背着光,缓缓向自己走来。
童殊平日只觉辛五此人不苟言笑,但此刻,辛五走在一堆失智人当中,豆大的灯光照着他半边面无表情的脸,昏暗不明间愈显他的冷酷又捉摸不透。
童殊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辛五手腕冰凉的触感,当他在梦魇中醒来时觉得那凉是清泉,此时此景,猛然再想起活人的体温不可能那么凉……除非修练的是冰系术法,但辛五显然不是;那……总不能是个死人罢?
他脑中千回百转,面上却镇定自若,待辛五几步走到他旁边坐下,他已神色如常地压低声唤身旁男子:“张公子?”
张公子与其他人有细微的差别,眼里隐有微光,听到童殊叫他,缓缓抬眼,童殊与他目光交接,片刻之后,张公子被他看得微微一颤,目光隐隐透露出挣扎。
这张公子也是今天刚来店里,想是刚吃的豆腐,还没完全被控制。童殊忽然想起,小二提过有一批客商今日退房,想来那批人已经凶多吉少了。他正想问点什么,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更声。
“笃——笃——笃——”
随着那声响,张公子眼里好不容易被他唤起的微亮倏地湮没,与其他人一样,慢慢地转着脖子望向门外,缓缓站起,迈着和打更声一样的节奏,拖着步子沉重地朝门外走去。
这一回的打更声与先前不同,入耳似有什么重重敲在童殊脑海,童殊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失力,天悬地转间想扶住什么又恐动静太大惊醒大家,正竭力站定时,靠上了一块坚实的东西,也顾不上那是什么,就着靠着的姿势倚住了身子,沉沉调息了几次,才摆脱了那种眩晕感。耳清目明后,看到自己正抓着一截灰扑扑的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辛五身上。
辛五一只袖子被他拉着,被迫摆出了半抱着他的姿势,阴晦烛光半明半暗落在辛五侧脸,眉峰微聚,嘴角轻抿,显然十分抗拒与他这般接触,另一只手已经摆出了要推开他的动作,大概出于君子气度助人为乐才强行忍耐住了。
又是这样,童殊原只当辛五为人克已守礼,不喜与人接触,从未想过辛五可能是厌恶他?此时一想,越想越是,童殊心中一阵自嘲,他从前虽千夫所指,但近身之人还真无人厌恶他,男子愿与他结交,也不乏女子明示暗示愿委身于他,想来自己重活一世,连魅力也丢了。
这真是……
然而眼下无暇他想,他略一沉吟,站直身子,跟着宾客走出旅店,走出几步,发觉辛五没有跟上,回头一看,辛五还站在原地,保持方才的姿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他只好极轻地叫一句:“五哥。”
辛五耳力好,听到了,抬头来看他,眼神极暗。
童殊根本无暇去解读那目光的涵义,匆忙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装作和宾客们一样的症状。
只是一个眼神,辛五竟然也懂了。
沿街漆黑,只在最前头一盏昏黄的灯笼,那灯提在打更人手上,随着打更的节奏,一晃一晃。有些人家家门紧闭,有些人家开着门,人从洞黑的门中走出来,到街上。这些人像是既哑又聋,彼此见面熟视无睹,僵硬地跟着打更人往前走。
即使心中已猜测会看到什么景象,真看到时,童殊还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不可遏制地燃起熊熊怒火。他不过是走了五十年,修真界就变成这般德性!当今修士可真是长进,竟有人用着半吊子歪门邪术,还作恶到凡人身上!这镇上之人不像初遭蛊毒,这么长时间,就没人发现?当年那些爱管闲事的仙门名士个个抢着骂他丧心病狂,恨不得除他而后快,这才几年难道都死绝了吗?再不济,还有那个爱管闲事又铁面无私的洗辰真人,又死哪去了?!
沉吟间,他目光霍地一跳,脸色彻底黑了。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四肢摇晃向前,那女子却是有一手摆在身前,这让她动作显得格外不协调,行走异常艰难,这种动作……童殊无声抽了一口凉气,那是孕妇保护胎儿的姿势。
再一细看,那女子果然小腹微微凸起,童殊目光迅速扫一圈,这些人当中,很多女子是孕妇!
丧尽天良,天理难容!
他正在暴怒边缘,猛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
不对,女子中有孕者才几何,为何此处女子如此多孕妇,再一细看,人群中的女子除了孕妇就是老妇人,为什么呢?
正思忖间,前方队伍缓缓停下,童殊探头望去,只见最前头的人停在镇尾的豆腐店门口,正木然地呆望着门前的娘子,娘子穿了一身艳色绣花衫子倚门站在铺子前,铺子檐上挂一盏风灯,随着夜风一晃一晃,昏暗的光线被晃得迷离破碎,照不清妇人眉目,只照见她下半张艳妆的脸和染血般的红唇。
正是豆腐铺的俏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