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京城的雪连下了半个月,终于在江婉启程返乡这一日停止。
伸手撩开马车窗幔,裹着厚厚白绒披风的女子青丝披散,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
她整张脸沐浴在暖阳中,神态平和又放松。
“姐姐,把帘子放下来吧,着凉就不好了。”
甜美柔婉的女声响起,拥有一双勾人媚眼的女子劝道。
江婉回头,望着她浅浅笑开,“难得好天气,有些舍不得一直窝在车里罢了。”
闻言,唐语凝也笑,往她这边凑过来,同样将头伸到阳光下,“是啊,在这宫里待了五年,如今要出去,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得紧。”
大抵是因为即将归乡心情好,两人这一路相处,气氛格外融洽。
“姨娘已有五年未见你了,一定很是想你。”
将手中暖炉递给身旁人,江婉细细回忆着旧日府中人,“还有宋表哥,自爹爹过世,府里有劳他照顾了。”
“娘亲前些日子才在信中提及,宋大哥听说我们要回府,专程从京城请了有名的匠人过去,把旧日屋中的家具尽都修理了一遍呢!”
听闻远方的亲人如此郑重的对待,江婉心头一暖,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说起来,姐姐,你可知宋大哥今年已二十有六,却还未娶妻吗?”
唐语凝将暖炉抱住,促狭地用手肘碰了碰她,“姐姐你可知是为何?”
乍一被她这么问,江婉着实有些茫然。
宋青云是她姑姑的儿子,也是当今世上仅存的一个她的血亲了。
江氏人丁单薄,她娘亲又是孤女出身,且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如今老一辈人皆已故去,这一辈的江氏血脉,便唯独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宋父是商人,长年累月游走于四海,因此自小姑姑便时常带着宋青云长住江府。加之父亲也对这唯一一个侄子极为疼爱,幼年她二人倒也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但毕竟五年未见,她也着实不了解他的近况了。
“哎呀姐姐,你连这都不懂!”
见她始终一脸茫然,红袄粉裙的女子有些无奈,揶揄她道,“宋大哥在你入宫那年便该娶妻,等了这么久,你难道还不懂他在等谁吗?”
这话说得过分明白了,再是迟钝,江婉也懂了她的意思。
微微一笑,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别瞎说。我和表哥自小一同长大,亲如亲兄妹,他怎会如你所说,对我有这样的念想?”
“是真的!我当年亲耳听他说的,他对你——”
嘎吱——
车轮急刹的声音响起,马车里的二人纷纷往前一扑,险些自座上摔倒。
“小姐,”车外传来圆圆的声音,“宫中来了人,说是您走得急,落了东西。”
宫里的人?
江婉一愣,不解地蹙起眉。
她落了什么东西,竟要劳烦宫里来人追出七八里路送过来?
尽管心头疑惑,她却仍是整理下衣衫,推门走下车去。
马车已驶到郊外,正停在平摊宽敞的土路中央,行走倒也方便。
拎着裙摆向前几步,映入江婉眼帘的,便是一辆黑色马车同几名侍卫。
“江尚功。”
耳畔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呼唤,她闻声转头,惊讶地看见自己身后,一身黑衣的俊秀男子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夏大人?”她神情诧异,“怎么是您?”
“圣上下旨,要我携黄金千两,护送你一行人回府。传信的奴才不省事,误了时辰,才没能在你出宫前告诉你。”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飘在风中如残破的风箱。
闻言江婉很是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当下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福了福身作揖道:“那便谢过大人了。”
夏卿是宫中禁军统领,只听从皇上和国师的命令。要他特意来护送她,着实是屈尊了。
男子俊秀的脸上神情淡淡,一双锐利鹰眸往她脸上游移一瞬后,收回了目光。
“江尚功客气了,我也只是奉皇上旨意行事。”
语毕,他一扯缰绳,掉转马头便径直往她们马车前方走去。
“路途遥远,我们早些出发吧。”
江婉轻应了声,赶忙又回到马车上。
车轮徐徐转动,马车再度行驶起来。
待到确定四周侍卫皆已开始赶路后,红衣女子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压低声问道:“姐姐,夏大人为何会追上我们?他要随我们一道回青郡吗?”
“皇上下旨,要他护送我们回府。”将来龙去脉同她说了一遍,江婉心里隐隐有些奇怪。
那头,听她讲了经过,唐语凝愣了好半晌才能开口。
“也是……黄金千两呢,”望向面前女子的眼神有些复杂,她语带艳羡道,“若是单我们一干女眷行路,未免也太过危险了。”
正沉浸于自己思绪中的江婉并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异常,只秀眉微拧,暗暗思索着。
照他所说,是皇上派他前来护送她们……可这样的事,分明让普通侍卫来便够了,何必要让他堂堂禁军之首来大材小用?
脑中闪过些模糊的思绪,她下意识撩起窗幔,往外头看去。
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阴沉的黑眸。
那人骑在马背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犀利如钩。
江婉先是一愣,随即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一股无言的恐惧袭上心头,她脸色一瞬间有些发白,于是装作无意地转开视线。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他,她都有种莫名的恐惧……
面色略显凝重,她轻轻放下了窗幔。
马车外,黑发高束的男子在她的身影遁入卷帘后,微微眯了眯眼。
.
蓝郡——
阴冷的风夹杂着细雨冰冰凉凉吹过,刮起城墙上悬挂的残破旗帜,尽显死寂萧索。
然而在那城墙之下,宽敞的城池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被捆绑着,扔在城池中央的巨坑里。
他们或病或伤,又如蚂蚁般挤压在一起,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恐惧,阵阵响亮的哀嚎哭喊声经久不息,听来显得诡异又喧闹。
而在这哀鸿遍野中,玄衣男子负手而立,冷漠地立于城墙之上往下看去,四散的黑发随风微动。
“主上,煤油已浇好了,方才人数也已清点过,一共一百一十一名南阳军。”
身材高大的男人登上城楼,在男子身后严肃道,脸上络腮胡随他说话而一颤一颤抖动着。
被尊为主上的男子并未回话,瞳色极深的黑眸专注地凝着脚下的万人坑,神情淡淡。
“火。”
好半晌,只听他低低出声,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
男人立即会意,赶忙自腰间取出火石,轻轻一擦点燃了手中事先备好的火炬。
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抬,那人接过男人递来的火炬。他漫不经心地收手,眯眼,手臂越过砖块,直直悬在巨坑上方。
坑中的士兵还在哀嚎叫嚷,蛆虫般不断扭动着身躯,试图从他人的挤压中挣脱开。
男子唇角轻提,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下一秒,他手掌一松,火炬便直直坠落下去。
轰——
冲天火焰转瞬间腾起,熊熊烈火中,那些哀嚎哭喊陡然加剧,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发出生命最后的嘶吼。
这听来宛若地狱传出是哀鸣,饶是身经百战的武士,也会觉得遍体生寒。
男人——辜泰头皮发麻,悄悄转头瞟了眼身侧的男子。
只见他阴婺的脸上,竟还挂着残忍的笑!
“……烧吧。”
幽深的潭目迸发出痴迷的光,熊熊火光映照下,他本就俊美的容颜更显出妖异的美。
“烧吧……烧吧!”
眼见着火坑中的人影扭曲挣扎,他却仿佛看见了世上最有趣的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疯狂地拍着手。
“哈哈……哈哈!!”
辜泰屏息,似惊悚又似不忍地转过头去。
男子尖锐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他笑得酣畅淋漓,直连腰都弯了下去。
蓦地,笑声戛然而止。那人缓缓回眸,阴恻恻地看向身旁垂眸的男人。
“辜泰,”他声音很轻,语气中仿似夹杂着极大的困惑,“你为何不看?”
闻言,络腮胡的男人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回道:“主上……属下在看,在看……”
听他这么说,男子复又开心起来,愉悦地笑着道:“你看,多美,是不是?”
辜泰连连称是。
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额角滑落,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瞄了眼男子,尽力维持声音平稳道:“主上,皇宫的暗探来报,几日前昏君下旨,拨了十万兵马给秦家将……”
见他不回应,男人顿了顿,一咬牙继续道:“申屠说,这批军队正在往红郡赶!”
红郡是紧邻蓝郡的另一郡,也是他们准备攻打的下一处。
原本兴味盎然看着烈火吞噬士兵的男子笑容逐渐收敛,最终成了面无表情。
“传令给申屠,”他仿佛一瞬间恢复了理智,声音冰冷道,“立即改道,带兵从红郡撤走。”
“主上!可我们已经将红郡周围的障碍扫除干净,我们——”
“住口!”
猛然一道暴喝,辜泰身侧石砖霍地裂开一条大缝。他一怔,当即住了嘴。
“跟申屠说,”少顷,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去青郡。”
青郡,南阳离京城最远,也是最小的一郡。
南阳的将领再怎么也不会料到,已然靠近最紧挨京城的红郡的叛军,竟会突然放弃唾手可得的优势,转而去攻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郡。
因为这毫不符合逻辑,无法被理解。
即使是身为叛军将领的辜泰,也无法理解。
“主上……为何要去青郡?”
尽管片刻前才惹怒了男子,但他实在是想不通,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问道,“即便不去红郡,蓝郡旁边的紫郡也比青郡好些啊……”
“好?”
那人一声耻笑,面带玩味道:“什么叫好?”
音落,他又是一声笑,忽地转身靠近,在男人耳边道:“只有能夺得下的,才叫好。”
南阳十三郡,如今已失守七郡,支撑的将士早已大受打击,军心涣散。
此时此刻,比起真实地打下大郡,他要的只是更多的数目。即便打的是小郡也无妨。
留下红郡又如何呢?待夺得青郡,他们便已攻破八郡。惶惶的人心要想崩溃,只用最后再推一把。
而他,就准备用青郡,来当这最后的推手。
“……属下遵命。”
在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图,辜泰神情一凛,当即跪地领命道。
男子仍旧是笑,缓缓踱步往城楼右侧走过去。
右侧残破的旗杆上,捆着名奄奄一息的男人。
或者不该说捆,那旗杆自他□□径直刺穿,又从他口中钻出,将他如同肉串一般串在上头。
偏偏这死法极其痛苦缓慢,不经过三日,却是死不了的。
微笑着靠近,男子奇美的脸上,泛着一种嗜血的怪异愉悦。
“将军,”他缓缓伸脚,踢一只狗般轻轻踹了踹男人,“你说,烧起来,是不是很好看?”
男人的血肉都被旗杆撕裂,此刻只是被他轻轻一碰,便疼得难以忍受,痛不欲生地呜咽哼唧。
江厌离神情不变地看着他哀嚎,轻轻从掌心捻起半张纸来。
“你方才烧我画的时候,不是说烧起来很美吗?”
将被烧毁大半的画纸在男人面前晃了晃,他墨眉压低,眉眼间暴戾横生。
“既是如此,我便让你看个够,可好?”
说着,他猛地伸手一扳,竟直直将旗杆折断,使之平行地悬在巨坑上方。
男人被这一番动静折磨得险些疼死,极度痛苦地被串在杆上呜咽,连声音都发不出。
而他视线正对的,便是正在被焚烧的军队。
“你看,好美,是不是?”
那人单手撑头,趴在城墙边慵懒地笑,笑意不达眼底。
微风吹起他手中的残画,隐隐可见上头有半只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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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预个警,此阿离非彼阿离,他是真的又黑又疯,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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