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侯汝谅默默坐着,对面的胡应嘉也在沉默中,只偶尔转头看几眼岸边弥漫的灰尘,蓄势待发的两军队列。
这一幕对于侯汝谅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但他却拿不出什么办法。
虽然身为浙江巡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但他并没有节制诸军的威望,侯汝谅可能是这么多任浙江巡抚中最没有权威的那个……比当年被胡宗宪压制的阮鹗、吴百朋更惨,呃,可能可以和赵贞吉一比。 当然,侯汝谅知道朝中很快就有决议,这种局面下,自己也没有插手的必要。
不过,其实还有个主要原因,侯汝谅一边揣摩那位方先生的身份,一边猜测得报后的钱渊会有什么反应。
的确,钱渊和汪直是联盟,两者相互依存,前者靠后者稳固朝中的地位,而后者也依靠前者得以通商甚至封爵。
但两者并不是生死攸关的关系……至少在汪直真正举起叛旗之前。
身为钱渊心腹的游击将军张三不惜攻打宁波府衙,也要抢出那位方先生……侯汝谅猜测,要么是因为钱渊和汪直之间还有其他自己不知道的隐秘,要么是因为这位方先生。 但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原因,侯汝谅都知道,钱渊对自己只怕会恨之入骨,虽然对方只在詹事府任职,而自己是天下数得着的封疆大吏,但侯汝谅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相对来说,对面的胡应嘉能看得更清楚一点,这是源自于他自己的身份。
其实朝中很有些人隐隐察觉到,当年身为工部尚书的赵文华和钱渊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原因很简单,严嵩病逝后,严党中坚如鄢懋卿、董份、唐汝楫都遭到了清算,数的出来的大人物中,只有两个人得以全身而退。
一个是时任吏部尚书的欧阳必进,但此人不算严党嫡系,政绩卓略,名声很好,被视为严党主要是因为他是严嵩的小舅子而已。
另一个就是工部尚书赵文华,他是严党的中坚,是严党当时明面上官阶最高的一个,而且还是严嵩的义子,据说和欧阳老夫人以母子相称。 为什么赵文华能躲过一劫?
徐阶倒是有过动作,但却被拦了回去,这期间是有随园的身影出现的。
而钱渊为什么要出手?
总不会是因为当年东南相识的交情吧?
胡应嘉紧紧的抿着嘴,他能在严党中安插收拢赵文华,在徐阶党羽中收拢我……难道不会在汪直身边安插棋子? 侯汝谅诧异的看着胡应嘉放下窗帘,遮住了岸边互相喊骂差不多结束,已经准备动刀的场景。
“微有凉意。”
六月份是东南最热的时节,你觉得冷……侯汝谅眼珠子动了动,没有继续问下去。
胡应嘉勉强笑了笑,看向侯汝谅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猜测和狐疑,他在内心深处暗想,那个人到底在各处埋了多少颗棋子呢?
张三胆大妄为至此……胡应嘉能肯定,这位方先生肯定是钱展才的人。 据说方顿曾经是徐海的谋主,而当年胡宗宪、钱渊扫清东南倭患,最主要的对手就是徐海,最大的军功也就是上虞一战击溃徐海。
胡应嘉想起去年先帝驾崩那一夜,徐阶自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钱渊率护卫神兵天降,一举翻盘。
张居正能瞒过徐阶、高拱乃至李默、隆庆帝,但没有瞒得过胡应嘉……他知道张居正不可能去告知钱渊。
这说明什么?
说明钱渊很可能在徐阶党羽内部甚至在西苑中也安插了棋子。
笼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攥成拳头,胡应嘉清晰的察觉到手心渗出的汗,展才,如此局势,你能怎么办?你还能做什么?
甬江北岸,面对董一奎派来的亲兵,面如寒冰的杨文亲自抽出长刀,冷笑着一刀劈下。
“杨哥好刀法!”
边上同样出身钱家护卫的把总大声喝彩,一刀下去,不偏不倚的将那边军士卒的发髻砍断。
一脚将那士卒踢开,杨文归刀入鞘,挥手叫过那把总,“带四个小队准备好,留心旗号。”
“杨哥放心,就选鲁鹏那厮阵中,小弟和他熟得很!”
虽然隔着董一奎、鲁鹏的大军,遥遥相对的张三拿着望远镜清晰的看到这一幕,笑道:“放心吧,杨文这厮屡受少爷大恩,可不是卢斌那等白眼狼!”
在知道钱渊抵达一海之隔的松江府的情况下,张三、杨文是有足够底气的。
撕破脸?
抱歉,我们还真不怕撕破脸呢!
“展才真是兵贵神速啊。”一旁的侯继高笑道:“张三你也瞒的紧!”
“少爷秘密出京,这等事自要秘而不宣。”张三嘿嘿笑了笑,“这次看王本固这厮怎么收场!”
“关键还是太平县,谭七指。”
面对钱锐的突然插话,张三大力点头,“方先生说的是,少爷已经让人去太平县了。”
侯继高没有继续说话,拿起望远镜打量着对面阵列,看着董一元脸色铁青的挥舞马鞭,杨文用砍下边军士卒发髻的行动证明了他的决心,即使是撕破脸大打出手,也绝不会让王本固、董一奎搜捕张三所部。
放下望远镜,侯继高微微偏头,用窥探的视线打量着身边的这位文人,看起来年纪不小,头发半白,身材挺拔,皮肤黝黑,口音倒是听不出来,很标准的官话。
侯继高猜测此人应该和钱渊有关,而且张三对其的态度很是恭敬,甚至有些亲近……
察觉到侯继高的视线,钱锐笑着拱手,“久闻华亭龙泉之名……”
“不敢,不敢,提起华亭龙泉,世人谁不知龙泉公大名。”
“少爷创青浦堂,应该是青浦龙泉……不过嘉靖三十一年撤青浦县,归入华亭,少爷倒是提起想再行拆分之事。”张三笑着说:“当年徐海攻嘉兴,少爷困居崇德,侯龙泉率兵南下来援,少爷就说,两柄龙泉合流,必能力挽狂澜……”
侯继高连连谦让,又试探道:“听说方先生是应天府人氏?”
钱锐微微点头,心里叹了口气,侯家在华亭虽然名声不显,但也是大族,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碰过面……
“来了!”张三低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