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立夏 一
欲知春与夏,仲吕启朱明。渐觉云峰好,徐徐带雨行。
才过谷雨,京城的雨水突然就多了起来,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原本灰扑扑的京城竟被雨水浸出了几分润泽。细密的雨丝不仅次润了大地,也为几近干枯的太白池注入了新生的活力。
前夜才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天晴日明水波不兴,池边栽种的各种奇花异草争相盛放,不时还有几只仙鹤飘然落下,迈着修长的细腿埋头捉鱼。
水波漪漪雾气氤氲。芳草萋萋鹤鸣啾啾。
湖中的探月亭和岸边的起云台全被笼罩在薄雾中,整座太白池仿如仙境,似乎只有岸边那几个没穿外衣的太监格外扎眼。
尽管皇城墙高三丈三,却仍然挡不住春日漫天的杨柳飞絮。几场风雨过后,原本如云如雪的柳絮团团,便都被吹进了太白池里,白花花的漂了一层,很煞风景。
难得的一夜春雨,把浮在水面的柳絮全都吹到了岸边,御花园的信任总管宋金祥便命几个小太监下水清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了,娘娘们总要来太白池游船的,决不能被这些腌臜物败了兴致。
太阳越升越高,岸边的雾气也渐渐退散,逐渐露出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池水。天特别蓝,云特别淡,风特别柔,宋金祥负手立在太白池边心中感叹今天真是个适合游船的好日子。
一想起游船,宋金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十天前,好像也是今天这样的一个好天气,陈妃娘娘在游船途中失足落水,若不是她的贴身太监熟识水性,只怕陈妃娘娘便要葬身于这太白池中。虽然对外只说陈妃娘娘有惊无险,只是险些落水,可上一任的御花园总管还是因此丢了脑袋。
诶,那个小太监叫冯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冯保。
“公公,这一片儿已经清理完了,咱们是不是再去探月亭那边看看?”
突如其来的一声回禀把宋金祥拉回到现实,他眨了眨眼这才看清,眼前正站着一个被池水冻得浑身通红的小太监。
他点头嗯了一声,便当先往探月亭走了过去。
探月亭位于太白池的西北角,是一座八角重檐的湖心亭,亭子下面共有十八根石柱撑着,由一条蜿蜒的水榭连接到岸边,由于其形态宛如一只探入太白池的大手,故而得名‘探月亭’。
每年中秋前后,陛下都要在这里与贵妃娘娘赏月。
春季多西北风,所以探月亭附近的岸边还算干净,更多的污物大约都在对岸的起云台附近。眼见远处已经有宫女开始走动,宋金祥便让那几个冻得通红的小太监穿上衣服。
虽然是太监,可也总要避讳些,若是污了哪位主子的眼睛,他这还没捂热的总管位子怕是又要换人。
想到这里,宋金祥便对那几个太监说:“行了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你们几个赶紧穿好衣裳,回去洗个澡,咱家先去牡丹园看看,你们洗完澡就去那边找咱家吧。”
几个小太监本就打着哆嗦,听见宋金祥的话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去穿衣服。
宋金祥自然不会去等他们,最后看了一眼探月亭后,转身便要离开。他的身子已经转了一半,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忽然瞥见亭子下面似乎漂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看着黑乎乎的,好像是被支撑亭子的石柱给卡住了,此时正随着水波起起伏伏。若不是东升的朝阳刚好能照进亭子下面,只怕旁人还真不容易发现。
前有车后有辙,上一任的总管太监就是栽在了这一片太白池上,他宋金祥绝不能重蹈覆辙。
“诶,你们先别穿了!”
几个小太监的衣服才穿了一半,听见宋金祥的话,不由得面面相觑。眼见宋总管正眯着眼往探月亭那边儿看,便也跟着瞧了过去。
宋金祥又往前走了几步,只可惜他穷尽了目力也没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蹙眉吩咐道:“你们几个,赶紧去看看探月亭下面,那是漂着个什么东西啊?”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小太监这才看见,原来亭子下面竟然漂着东西,只是探月亭距离岸边较远,他们几个都不识水性,于是,便有个机灵的小太监跑去找船。
宫里的小船不多,基本都是用来拾掇荷花的。荷花池离探月亭还有段距离,宋金祥足足等了两刻,才远远看见两条小船缓缓行来。
船上的太监都是熟识水性的,听说探月亭下面有东西,也都不敢怠慢,把船固定到石柱上后,便有两人跳进了水里。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亭子下面黑黢黢的,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宋金祥看着随波摇曳的小船,右眼皮却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抽搐。
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平时都好好儿的,怎么今儿个就……莫非……
宋金祥的坏念头才起,探月亭下面便探出来一个湿淋淋的脑袋。这脑袋的表情虽然惊恐却还算沉着,也顾不上乘船,竟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径直向着岸边游了过来。
宋金祥心知有异,也向着岸边迎了几步。泅水而来的小太监径直来到他身前,压低了声音个颤声道:“总管,那……那是个死人……”
虽然刚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宋金祥的心还是猛地一沉,肃容道:“死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可看仔细了?”
小太监连连点头:“看仔细了,那人我认识,正是陈妃娘娘身边的冯保,前几天我们才见过的!”
宋金祥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明白眼前的小太监为何不敢声张。冯保并不是一般的太监,宫里谁人不知他熟识水性,前些日子才救过陈妃娘娘得了封赏,这才几天,尸体就漂在了太白池里的,这可绝不是简简单单用‘意外’二字就能糊弄过去的。
又是太白池,又是事关陈妃,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任被杖毙时的惨状,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裤裆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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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河边的垂柳已经没了柳絮,长长的柳叶儿也褪去了稚嫩的黄色,多了几分娇艳的翠绿。天气好的时候,岸边的垂柳便倒映在河面上,若有小船划过,便如船夫在树梢之上行船一般,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春香阁的客房里,唐若曦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背影正在人群中快步穿行,不多时便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梁书刚刚来过,依然没有江屿的消息。
唐若曦忽然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到底去哪儿了?难道他真如梁书所说,是因为孙氏的死而生了心魔?
这个男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个游戏人间的性子,面对段志毅的长刀也敢装疯卖傻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妇人便崩溃了呢。
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雨丝,摊贩赶忙给摊子支起布帐,推车的脚夫也脱下了自己的蓑衣盖在货物上。
忽然有风吹来,裹挟着水雾吹在了唐若曦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刺激得她打了个机灵,这才从街上收回了视线,最后看了一眼烟雨迷蒙中的天虹塔后,她便轻轻关上了绢窗。
世人匆匆忙忙,所图不过碎银几两,怎奈何这碎银几两也难解万般的匆忙,若说有谁能活的不那么匆忙,只怕便只有慈悲院的和尚们了。
慈悲院始建于元康五年,本是皇室家庙,直至元平二十六年,番僧进献佛骨舍利,英宗陛下敕建天虹塔后,慈悲院才逐渐对民间开放。
此后百年间,慈悲院依然享受皇室家庙的待遇,每年都有足够的银两划拨给寺院,用于修缮建筑以及日常开销。而平日香客信徒们所舔的香油钱,便都成了寺庙的私产。
也就是因为这份得天独厚的底气,慈悲院的僧人才能无忧无虑的念经礼佛。
天虹塔说得上是京城的一座地标,佛塔建在慈悲院后面的莲花山上,加上九层佛塔本来的高度,从远处看来甚是恢弘壮丽。
天虹塔之有名,自然不只是看着壮观那么简单,佛塔内的雕像才是它的精髓所在。
塔身下面的三层上下全被打通,正中央耸立着一尊佛祖造像。整座佛像高达四丈,由一整棵杉木雕刻雕刻而成。
佛祖拈花微笑神态祥和,仿佛要为世间荡涤一切烦恼,可他看向远处的目光中却又满是慈悲和怜悯,似乎连他也无法拯救眼前的男人。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天虹塔的木门缓缓打开。慈悲院的主持和尚法空,站在门口收起雨伞,很仔细的把倒立在门口,这才提着食盒进了塔门。
老和尚来到七宝莲台旁边打开了食盒。食盒里放的不是自然不是香烛贡品,而是两个两个馒头和一碗米粥,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一些切好的腌菜。
“阿弥陀佛,施主,该吃些东西了。”
老僧的声音有如入空谷,在空荡荡的塔身里回荡着,却久久没能得到回应。等了许久,老僧见没人回话,便索性在蒲团上坐定之后开始诵经。
木鱼声声,梵音禅唱,竟仿佛是那木雕的佛祖在怜悯世人。
过了许久,佛祖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唉……大我说大师,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总念这一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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