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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中限怀中抱着装有国漆的大罐,正在为今夜最后一件漆器做髹漆的工作。
做之前的胎体用剩的竹篾木架被他丢在一边,还来不及整理。平日里爱整洁的卜中限如今心中揣着急事,也顾不得许多了。
隔壁的房间里,卜桐泊用细嫩的嗓音打着小呼噜。小孩白天哭累了,回来后他打了盆温水帮她洗过脸,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刚买到手的绸缎织锦,就早早地催她睡下了。
卜中限顺着轻巧的胎体边缘髹涂手中的朱红色国漆,把住器皿口转了个身,将各处涂抹均匀。他身后是因劳累和心急而冒出的汗水。
但卜中限知道,如果心急影响了动作,就会毁掉这个打磨脱胎已久的漆器胎体。
于是他强迫自己静心,两眼死死盯住面前的窄口器皿,深色胎体看得他眼睛酸痛,汗水从眼角滑落。
一个挪步时不注意,卜中限差点没有把住怀中的国漆大罐,他急忙脚尖使劲,稳住了身盘。
这个惊吓让他身上的汗水冒得更多了。
“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在心里轻声责怪自己。
当了这么久的“爹”,卜中限还从没有在卜桐泊面前显露出自己爱着急的一面。但以前读书时,他总是犯这个毛病,为此没少挨先生的骂。
尽管如此,姐姐卜黎宏在世时,却总带着夸奖的意味,说他是个热心肠的急性子,并一直鼓励着他学习上进。为了不让父母强迫自己继承漆器师傅的手艺,卜黎宏甚至委屈自己嫁了一位入赘的漆器学徒当作上门夫婿。
卜中限感谢姐姐,为此愈发努力用功。
可天不怜卜黎宏,让她怀了孕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生下卜桐泊后便一撒手离开了人世。
等到卜中限从悲痛中醒来,想去抓那心术不正的姐夫时,他早就卷上财物逃走了,只留下一屋子愤怒的长辈,一个嗷嗷啼哭的孤女,还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流着泪的弟弟。
由此才有了如今的故事。
卜中限从大罐中蘸满国漆,涂在胎体上,手法尽量轻柔,匀开浓稠的国漆涂抹时凝成的不平整的小疙瘩。髹漆的工作是繁琐枯燥的,这样一遍一遍的刷漆涂抹,到数月以后方能进行下一步的工序。
要是以前那个急躁的自己,肯定是做不了这个活的。但听着卜桐泊均匀的呼气声,卜中限咬咬牙,继续不厌其烦地髹漆。
确认过红漆色层的厚度后,卜中限最后又涂抹了一遍,这才小心地移开漆罐,将髹好漆的胎体移至地窖中存放,等明日这个时候,他才能再次取出上漆。
卜中限回到房间里,伸胳膊转脖子,充分舒展了自己的身体。
他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高悬的新月,皱眉“啧”一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衣摆的邋遢,摇头叹息:
“换不了了。”
卜中限捋平袖口,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向河边走去,远远地望见河中灯火交相辉映,本该高兴的他却突然想起卜桐泊白天对他说的“说不准你那位漂亮歌女,也为他们唱歌呢”,于是愁容不声不响地爬上卜中限的眉头。
“不会的。”
卜中限与长舟上的歌女潘扬的初次相遇发生在几个月前。
那时自己刚刚经由父母引荐,进了城西的漆器作坊做师傅,陌生的环境和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让他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一天夜里停工时,他一个人沿着河岸向城东去散步,本想放松一下,顺道看看能不能约见好友邢栀秦和自己一块谈谈心,却在城西转角处撞见一位冒失的姑娘。
从服饰上,卜中限不难看出,这姑娘便是前不久刚在柳城河畔放起长舟的歌女。虽然受土生土长的柳城人的本分观念影响,卜中限从不去招惹她们。但在做漆匠之前,他好歹读书通诗文词曲,晓得唐有元微之,宋有柳三变,故也不去讨厌这些陪着笑唱着曲的姑娘们。
此时两人相遇,卜中限只是挑了路避开她,继续走自己的道。
“劳驾!”身后脆生生的一句,让卜中限停下脚步。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歌女。
“能扶我回那边舟上吗?”
这是潘扬遇见卜中限的第一个请求。
“怎么?”卜中限小心地问。
“我脚扭着了,站不起来。”
卜中限不知自己这一把手帮的是福还是祸,但他自觉光明磊落,又不忍心看她在地上待着,最终还是将她扶回了船上。
借着舱内一小盏昏暗的灯火,卜中限注意到潘扬正好奇地打量自己。
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便想要离开:“姑娘小心脚,告辞。”
“你看见一只白色的狗了吗?”
潘扬冷不丁地提问让卜中限迷惑不已:“什么?”
“啊,那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也有可能是白色的猫,或者是白色的獾...獾好像没有白色的...嗯,抱歉,”潘扬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堆,最后将头埋在臂弯中,“我就是想和别人说说话。”
卜中限看着远处亮晶晶的河水,问道:“姑娘既是歌女,为何不与其他人一同唱曲,倒也热闹。”
“你知道我是歌女,还不怕人瞧见,愿意帮我?”潘扬抬起头反问,并继续用那种让卜中限不自在地好奇眼神打量着他。
“总不能让你一直倒在那吧。”卜中限小声回了一句。
“真是个热心肠。”潘扬笑道。
这句又难得又动听还似曾相识的嘉奖,让卜中限的不自在好转了一些。
他和潘扬聊了一些时候,对她也了解了个大概,知道她原是柳城人家的女儿,后来才做歌女。其中定有许多缘由,但那时的卜中限并不想过多打探。
夜深不便久留,卜中限起身作别。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与她们一同唱曲吗?”潘扬在卜中限身后开口。
“为什么?”
潘扬笑得鼻头都皱了起来,卜中限回头时,觉得她很像曾在集市上见过的白兔。
“因为我唱得难听极了!”
潘扬说着,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不成曲的宫调,卜中限为了表示对潘扬的自我评价的赞同,捂着耳朵逃窜到岸上,身后传来潘扬肆意的笑声。卜中限的嘴边也咧着一抹浅笑。
愉快的回忆,卜中限想着。
他加快脚步赶到了河边,由于熟悉,他一眼就望见了停在河畔的那艘不放灯笼也不起眼的长舟。
“潘扬...”
卜中限走到舟前,才发现她靠着舱门处的木板睡着了。
他不好意思地站在潘扬身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卜中限与潘扬有约,结果今天就来晚了这么久,想必她心里颇有微词了吧。
“洛阳花,宜城酒,那说与狂朋怪友。水远山长憔悴也,满青衫两泪交流。唱道事到如今,收了孛篮罢了斗,那些儿自羞。二年三岁,不承望空……”
卜中限惊讶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人。
潘扬的睫毛一颤一颤地随着微张的嘴巴抖动,小巧的鼻子吸气,她一边睡一边喃喃地唱着曲。
“不承望空,溜溜了会眼儿休。”
虽然怪腔怪调,但卜中限不禁佩服她的用心,竟连睡觉的时候都还唱着曲。
“溜溜了会眼儿休...嘿嘿,你是不是被骗了?”
潘扬狡黠地睁开眼睛,卜中限这才发现原来她在装睡。
“来晚了真对不起。”虽然想笑,但卜中限还是选择低下头为自己的迟到致歉。
潘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邋遢的衣服,不禁笑了出声:“又是工作没有完成?”
“是,为胎体上漆耽误了不少时间。明明你说过今天有事和我交待...”卜中限想起白天情绪激动的卜桐泊,暗自头疼。
“是啊,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觉呢?”
潘扬既像是自问,又像是说给卜中限听。
“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卜中限将自己的脏衣服往旁边拨弄一下,免得蹭到潘扬身上。
“给你这个!”
潘扬也不卖关子,将手中握了很久的花胜塞到卜中限手中,静静地观察他。
“这是...”卜中限看着手中的花胜,恍惚地说。
“花胜!”潘扬虽然声音活泼,可脸上禁不住害羞,终于低下了头。
半天听不到回音,她偷偷瞧了一眼。
点着灯笼的长舟带出映照红黄几色光彩的河水,借着一点亮儿,潘扬看见卜中限的脸如微醺一般,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