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别传 小说()”查找最新章节!
正统十四年七月,宣府镇大雨。
邝埜和王佐跪在庭前积水的洼地里,已有数个时辰。雨水嘲讽似的泼在两位大臣的头顶,一路向下,顺他们紧抿的嘴角流进湿透的衣领中。
站在屋檐下的侍卫们看也不是,别过头去又太过刻意。只好一个个低着头,装作打盹。
庭院中零零落落的栽了些早园竹,环绕在跪地的两人周围。因大雨清洗的缘故,竹节油亮且竹叶青翠,作为雨中景色观赏,确实是美。可邝埜与王佐心中郁结,顾不得什么不自在的侍卫亦或是雨中青竹。大雨打在两人身边的泥土中,不像打在屋顶一般有声势,听起来只是绵软的一声,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大人以为如何?”邝埜率先开口,说了一个不清不楚的问题。
“太监不除,国家不兴。”王佐大胆开口。
“如何除法?”邝埜追问。
“只要皇帝与我们在一边...”
王佐停嘴了。
两人的安静愈发衬出雨势的滂沱。所幸时至七月,雨水里的寒气不深,不然即使两位大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会熬不住病得死去活来。
“行军难啊。”邝埜突然感叹。
“多少年没有这样兴师动众了。”王佐点头。
“说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倒是太监有胆量。”
两人说着笑了起来,把庭前看守的侍卫们都给吓着了。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大人们可是冷了?要不小的去通报王振大人,大人们也好尽早回屋休息。”
王佐苦涩地摇头,说:“小伙子倒是心善,只可惜我二人不跪到晚上,王振大人是不会放我们起来的。这不,兵部尚书跪在你面前呢,还不报个名字好让大人记住你?”
邝埜听完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侍卫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小的名为夏渝义,但小的只是回大人的话,不敢趁机与大人们套近乎...”
邝埜与王佐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挂起笑容。多亏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侍卫,两人的心情好了很多。
邝埜接着问:“你是从北京随军来的,还是本就驻扎在宣府镇?”
“回大人的话,小的家住顺天府,随军来的。”
“哦,那你们这些从北京开来的士兵,可知道此次北伐因何而起?”
“是,是因蒙古犯境,所以天子才亲率大军讨贼。小的能为天子上战场,是祖上荫庇,莫大的福气。”夏渝义红着脸说。
王佐不禁苦笑了一声,轻轻叹息:“是,是,蒙古犯境,大军讨贼,真是祖上之福啊...”
事实上,位居两部尚书的邝埜和王佐对此次北伐到底因何而起,是再清楚不过了。
在大雨声中,邝埜忆起五个月前,他们还穿着棉衣呼着蒸气的日子里,瓦剌太师也先所派遣的使者来京贡马。当时王振接待他们清点人数时,发现使者通报的是三千人,可使团中实际只有两千人。交纳贡品后,使者们照例向朝廷索要珍玩奖赏,却想混水摸鱼,按着上报的三千人索要相应的犒劳。王振自然没有答应,不但不按虚报人数发给他们奖赏,还从奖赏中划去了马价的一部分。恼羞成怒的瓦剌使者回到部中后四个月,瓦剌太师也先借由此事滋事生衅,向明边防进军。由此才有了王振带着一头热血的皇帝从北京出发越过长城北伐,一路冲到宣府的后事。
但似乎在此时对着这个年轻的侍卫说这些不大合适,他正因祖上荫庇而红光满面。于是邝埜与王佐继续跪在庭中,接受他们忤逆大太监的惩罚。
两人的衣裤浸在泥里,已经肮脏不堪。由于大雨冲散了院中泥巴,越来越多的黄泥堆积在左手边的王佐小腿处。夏渝义从荣誉感中清醒过来,不忍地问道:“大人贵体,不能这样受苦。尤其如今还在行军途中,伤了大人的健康,谁来指挥小的们?不如大人去向皇帝求情...小的代替两位大人去向皇帝通报如何?”
一旁的侍卫们钦佩地看了一眼夏渝义。
要知道,庭下跪着的可是惹毛了王振大人的人,夏渝义这样毫不避讳,真不知他是勇敢无畏还是无知愚昧。
王佐感慨万千,没想到两人在这里跪了这许久,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年轻侍卫看不过去要替自己说话。他不想害了这个善良的年轻人,便摇了摇头:“罢了,我与邝埜大人逃的了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就跪吧。”
“大人,”夏渝义仍然有些怯懦,可他的眼睛瞟到王佐那条深陷泥浆中的左腿,还是坚持道,“虽说小的也不大懂,可话不能这么说,大人,眼下还是保住身体最重要。”
“那么,”许久不做声的邝埜抬起头对夏渝义说,“你替我二人禀明皇帝,就说有事求见,恳请皇帝免去我二人的责罚。”
邝埜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苦涩无比。明明他两人一片赤诚为了天子和朝廷,可为何最后却落得要人代请免去责罚的下场?
夏渝义得了命令,也不打伞,便一路奔跑。所过之处,掀起泥浆的浪花,泼在他的裤脚上。
夏渝义并不管狼狈,他只想快点到达皇帝的居所。
在此之前,夏渝义与那两位大人没有任何交集。但他心里面就是看不得两位高官跪在雨里,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
明明那两人的官职是自己努力一辈子都坐不到的高位。
夏渝义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他没有步入过更高的朝堂,却似乎被其中的某种东西伤到了心。
他双腿裹上一层黄泥,总算是来到了朱祁镇的小屋前。门口的侍卫见了邋遢的同僚,惊讶之余还是将他拦住了。
“我要见陛下!”夏渝义激动地说。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扒在脸侧和头皮上。
他感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可能是因为刚刚的狂奔,也可能是因为能够派上用场的兴奋,更有可能是得以与天子说话的敬畏。
“你怎么了你就要见陛下!”一名侍卫上前呵斥,“瞧瞧你这个脏样子!”
“我得见陛下...”夏渝义冷静了许多,声音也降了下来,“两位大人还在庭前跪着...”
“怎么,是我的处置出了什么差错吗?”从屋中缓缓走出的王振让夏渝义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又在吵什么?”朱祁镇也从里屋跟了过来,看见夏渝义邋里邋遢的样子,不禁皱眉,“侍卫如今都是这副模样在处所里走动吗?王振?”
王振急忙笑着上前,指挥侍卫将夏渝义推走。
“陛下,”夏渝义脑中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能就着雨水跪下,“两位大人还在院中跪着,恳请陛下体谅二位大人的身体...”
朱祁镇仍然站在原地,紧蹙眉头。王振一扬下巴:“带走啊,老让他跪在天子面前成何体统?”
几名侍卫不敢耽搁,上前架起夏渝义。
夏渝义恢复了一些理智,急忙挣扎着说:“陛下,两位大人有事要奏,恳请陛下开恩,让两位大人到御前——”
“好了,”朱祁镇听到有事要奏,终于不耐烦地回头,“那两人要奏的事,朕比他们还熟,带走。”
“带走!”王振急忙帮腔。
朱祁镇大步回到房间中,继续翻看地图。
大雨本来是痛快的天气,朱祁镇却因接连发生的事情止不住地烦心。就连王振为自己端茶倒水的举动,朱祁镇都看着不舒服。
“你也下去吧。”朱祁镇一挥手,王振便连连告退。这副样子反而让朱祁镇愈发憋闷。
在朝臣面前,两人的模样是不是反过来了?
朱祁镇伸手将桌子角落的青玉古折够过来,捧在手上端详。思绪刚刚被带着湿润水汽的风牵起来,就又被门前的动静剪断。
“又怎么了,又怎么啦!”朱祁镇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门口,刚要发作,便听到侍卫通报。
“内阁学士曹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