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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在搜寻河边的士兵无果后,我决定进城找人。
明军疲惫,虚弱,看着不像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中有的干脆扔下兵器下马受缚,有的一边求饶一边眼睛还紧盯河水。
我并不喜欢明人,可目睹此景心里也有了不忍。但我毕竟是一军的统帅,在这种时候尤其不可以有多余的怜悯。于是我一边忽略了渴望河水的眼神,一边下令将反抗的明军杀掉,直到他们全部束手就擒为止。
我知道这支明军里一定有我要找的人,他不会死,他会很显眼,因为他是皇帝。我又想到,由于他的缘故,这支军队的油水也不会太小。
于是我找来我的传令官,叫他吩咐下去,将明军所携带的珍宝财物优先运出来。瓦剌被排挤到了偏远而寒冷的漠西高原过了那么多年,借此机会也好补补身子。
我穿梭在干瘪的明人士军之中,有时用标准的汉人语言与他们交谈,可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地告诉我皇帝到底在哪里。每个人都覆满尘土,像个风尘仆仆的旅者,不但没有像皇帝的,甚至没有像士兵的。
我感到有些棘手。
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士兵激动地扬起头,似乎要和我说什么。等我急切地凑过去听时,他只是用近乎恋慕的语气问,尊敬的瓦剌统帅,能不能给一口水喝。我没有听见想要的答案,以为明军在戏弄我,便顺手将这位枯树枝一般的士兵撂倒在地。
奇怪,没有关心他们的皇帝吗?
我走过坐在地上不愿挣扎的投降者后,来到了斗争较为激烈的反抗士兵中间。一名身穿官服留着髯须的男子向我扑来,我的侍卫轻松地将他击倒,结果了性命。我偶然间瞄到,这位身穿官服的男子背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我为他视死如归的勇气所打动,便叹息着摇了摇头。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又有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提着短刀大剌剌地向我刺过来。身旁的侍卫愤怒地上前,血腥地削掉了他束得整齐的头发。在血喷涌而出的一瞬间,我背过身去。
正将明军尸体搬到路旁垒起的瓦剌战士突然冲着我惊慌地嚎叫起来。他们都是好战士,肯冒着风雨为我和瓦剌战斗。但该批评的地方也得批评。我用手指着他,意思是太吵了,小点声。
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就响起饿狮捕食时踩出的脚步,我的小腿因恐惧而酥麻,差点趔趄着跪下。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的我心有余悸地转头,这才看见一位高高瘦瘦提着长矛的年轻人从我身旁飞快地跑过。
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受降,异常地让我提高了警觉心。我扬手将弟弟赛刊王叫过来,让他领人跟上提矛的战士。
赛刊王走后,我到明军开掘的井旁参观。
据说城中士兵没有水喝,就掘地数尺,希望能挖出井来。
可怜。
我在这么想的同时,未尝不带些得意。如果不是我占了城旁的河流,他们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瓦剌士兵将甲胄财物用马车装了驶出城去,在享受满载喜悦的同时,我也更加焦急。
我开始不耐烦地掰过一张又一张面孔,检查是否有混水摸鱼的可能。可大群黯淡无光的脸只能让我的怒火愈发高涨,我知道我有些胡闹,这样做毫无意义。心中的焦急快要破开胸膛发芽成长,变为狠辣的威胁和杀意。我直起腰,就要开口——
赛刊王率部赶来,簇拥着让我闭嘴的人。
他颧骨以下的脸庞深陷,眼眶乌青,赤着脚,身板像搭在竹竿上还未干透的衣裳。他的双拳虽然紧握,但让人看不出任何力量。他身上既无帝王气,也无贵人像。
只有衣甲华丽,出于旁人。
所以我还是闭嘴了。
赛刊王告诉我,紧跟那位提矛将士身后一路赶去,就发现了这人。他盘腿坐在地上,面朝南方,身旁躺着那具提矛将士和另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他们杀害了一小队瓦剌人。
见到赛刊王时,这人睁着无神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也先?
我听着赛刊王的叙述,打量面前这位若不出意外就是皇帝的年轻人,惊讶地发现他的手中似乎攥紧了一件物什。我靠近他,伸出手想要来看看,他却像浇模时获得生命的铜像一般,骄傲地抬起头瞪着我,避开了手。
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何。
我躬身朝他喊了一句陛下,他熟稔地点头。
每一个受俘的皇帝在屈辱地开口前,想必会在心中和自己先说一说话。在经过长久的僵持后,我没有等到他对我开口讲话,自然没有精力再将他的心里话问出来。
所以我只能朝这个年轻人行了叩拜之礼,示意侍卫将他带去休息,准备饭食。
土木堡的城墙确实很高。我站在提矛将士与不知名男子的尸体旁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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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祁镇听到“救命”声过后,洪水似的也先大军涌入城中,将朱祁镇的军队冲得好像那日大雨天浮在水面上的黄泥一般。
朱祁镇紧紧搂住曹鼐的尸体,流了两滴眼泪。
他的衣领却突然被人一拽,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进尘土中时,他看见前方的王佐不知所措地抽出一把短刀防身——
紧接着朱祁镇的视线就被曹鼐的尸体遮住了。
“陛下!陛下,快跑啊!也先骗了我们!”王振哆嗦着将朱祁镇从曹鼐的尸体下扯出来,拖住他的胳膊背离土木堡的大门向堡内逃亡。
朱祁镇还流着眼泪。他目睹溃败的惨状,想起听闻也先讲和时自己愚蠢的欢喜,不禁失声痛哭。他觉得自己真不像一个皇帝,更像是一个脑袋不灵光的小孩,被大他几岁的人欺负了又还不了手,只好哭泣。
“陛下!伤心无用啊!保住性命要紧!”王振回身拍着朱祁镇的手,也含着眼泪说。
朱祁镇真不懂王振,他到底是个蠢货,还是个聪明人,是贪图高位和权力,还是真的敬爱自己?
瓦剌铁骑很快就赶上了逃窜的明军,有回头拔刀反抗的,一律被削飞脑袋,割开喉咙。朱祁镇迈不动步子,王振只好和他一起停下。
朱祁镇瘫坐在地。
“陛下!快跑啊!”王振同样没有水喝,嗓子干渴得厉害,又因为惊吓和咆哮而嘶哑。
他几乎要跪下求朱祁镇快走。
朱祁镇强打精神抬起头准备走时,夏渝义的身影出现在朱祁镇眼前。
朱祁镇没有时间高兴。
因为家住顺天府的夏渝义提起长矛,刺穿了王振的喉咙。朱祁镇看着这位中官倒在自己面前。
夏渝义拔出长矛,又向朱祁镇逼近了一步。
朱祁镇没有明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王振已经断气了,可他仍然当王振活着,正想问一句为什么不动弹时,一队瓦剌士兵发现了朱祁镇。他们吵嚷着涌过来,正挨到朱祁镇面前,夏渝义扑了上去,用长矛乱扫。血沫飞溅时,朱祁镇站起来,准备逃跑。冷暖不一的红色洒在他的脚边,让朱祁镇战栗。
他的脚因恐惧而直愣愣的,一动就疼。
朱祁镇着急地脱下碍事的靴子,蒙尘的青玉古折从靴筒中掉出。
原来青玉古折滑进了朱祁镇的鞋里。
连日奔波,连帝王也无暇检查自己的靴筒。
朱祁镇的脸上不自禁地又滚落一滴泪珠。
他像安慰临终之人一样抚摸自己的胸口,捡起青玉古折就要跑。
夏渝义高瘦的身体如倾颓的薄墙,将朱祁镇最后一丝力气也压没了。
夏渝义身上挨了数刀,疼痛不已,脑子里却在回想他当初为了邝埜和王佐传话时的热切和激动。
那时他似乎活泼很多。
也许再来一场雨就好了。
朱祁镇扶着夏渝义,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便想开口问他一些家里的事。可夏渝义突然急促地吸气,似乎要对离去的生命力再做最后的挽留,于是朱祁镇默默地合上嘴,将他搁在王振的尸体旁。
在城墙上,是朕夸口了,朕确实谁也杀不死。
朱祁镇看着混乱的土木堡,盘腿坐下。面朝没有来得及到达的居庸关,握紧手中的青玉古折。
他想起了很多之前见过的东西,有因潮湿长出的蘑菇,王振肉麻的笑脸,还有夏渝义活泼的雨中身影,大同城墙上利箭一般的飞鸟,和汇成湖泊难分彼此的瓦剌与大明士兵。
一位瓦剌人来到他的身边,将他带往另一位瓦剌的面前。他没有抵抗,也没有畏惧。
唯独在那人伸手索要青玉古折时,朱祁镇感到了一丝厌恶。不过厌恶也如幼蛇一般,显露一下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了。
朱祁镇扬起下巴,明白了自己的帝王之路还没有到达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