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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他又管自己叫什么?”
“朱松邻。”
“怎么办啊,这傻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跟随运送大批竹器的马车一同西行,踏上从韶州府过萌渚岭去往平乐府的旅途。
可让坐在车上正在闲聊的这对年轻夫妻不满意的是,二人家住韶州府治下的县城旁建有一座废弃道观,里边住着位痴痴傻傻的青年。他竟然在疲于赶路的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跟上了运送的队伍,一跟就跟到了距县城几十里路远的此地。
待到赶车的车夫在休息时向车后张望,才看到这傻子身上穿着的不三不四的道袍,惊讶地高喝并将他从车后揪了出来。
“哎!赵伯驹!你怎么跟来了!回城去!”
“这个月不叫赵伯驹了,”青年傻傻地咧嘴一笑,“这月叫,叫朱松邻!”
正在小憩的段夫人言双抬头,挑起她用心描画的淡雅细眉,对身旁的夫君段琛说:
“这月他又管自己叫什么?”
“朱松邻。”段琛似笑非笑地回答。
“怎么办啊,这傻子。”言双摇头叹气,又低下脑袋继续她还没结束的睡眠。
段琛知道赵伯驹为宋时的大画家,却不清楚这朱松邻是谁,于是朝身旁的小弟段应珏发问:“应珏,你可知道傻子口中的朱松邻是谁?”
“大哥自己就是竹器师傅,怎会不知道朱松邻呢?”清清冷冷的一声回答。不敬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像弟弟回答大哥的话。
段琛早已习惯,也不将段应珏的无礼当回事。他只晓得自己又要遭这个嘴下不留情的小子奚落了。无奈确实不清楚,段琛只好退让地说:“兄长我才疏寡闻,竟连傻子口中的人也不认得了。说出去不是丢你这个神童的脸嘛,你若知道的话,还是告诉我吧。”
“朱松邻既是人名,也是首饰名。”身着长衫的段应珏坐在车尾,紧盯正在被车夫训斥却不住微笑的痴傻青年,“嘉定时有著名工匠朱松邻,他能用竹片雕刻成簪钗,并为之取与自己姓名相同的朱松邻作为首饰名。所以大哥你看,傻子可并不傻。”段应珏说着扬起下巴示意段琛看向痴傻青年的手。
段琛看见傻子手中竟然握着半块被划刻得破破烂烂的竹片,不禁哑然失色。
难道傻子还真能知道段应珏所说的这许多吗?
不知何时,言双已睁开了眼睛,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不知从何地看来听来的吧。上次他管自己叫赵伯驹,人人都以为他真明白画画那许多,最后还不是端了一桶墨水嘿嘿傻笑?你兄弟俩倒有趣,净拿傻子的言行当回事。”
段应珏本想反驳嫂嫂的话,可一与言双对视,伶俐的段应珏便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言辞,只好懊丧地低头,接受嫂嫂并不算严厉的训话。
这并不是因为言双在段应珏眼中有多么特别,而是段应珏自身的缘故。
他一生下来便丑陋不堪,与长相美丽的异性谈不到一块去,再加上从小性格倨傲不俗,只愿醉心学问,故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并不如在头脑和学识方面一般卓越。唯一能够与段应珏聊得开的,便是亲生兄弟段琛。
但作为县城中技艺最为精湛的竹器师傅,段琛自然不乏媒人为他讲亲。终于在去年年末,他与城中大户连氏小姐成亲。段应珏丢掉了他唯一一个谈天的对象,从此愈发寡言。
这次去往平乐府的长途旅行,段应珏本来无意跟随。但前不久路过父母门前时,段应珏偶然探听到了二老要为自己讲亲的消息。烦躁了整整一夜后,段应珏极不情愿地向哥哥提出了同去平乐府的要求。段琛当然开心自己的弟弟愿意从书斋中抽身,立刻应了下来。他还自作多情地惦想,段应珏大概是因自己成亲而感到有些孤独了才会提出这个要求。为此他窃喜了很久。
三人就这样跟随运送竹器的队伍一块踏上去往平乐府的路途。
“好好,我管你叫什么朱松邻赵伯驹,赶快回城去!”车夫不耐烦地驱赶,“我们这队伍不养闲人,更不养傻子!快走吧!”
见自称朱松邻的傻子还在愣愣地咧嘴笑,车夫作势要拿马鞭抽打他。没想到傻子躲也不躲,硬是挨了车夫收不回来的一鞭子,随后疼得蜷缩起身体蹲在路上。
段应珏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段琛已经站起来呵斥:“这是在做什么!虽然是痴傻的人,但也不能这样欺侮他!”
“对不住啊段师傅,”车夫连连后退,“这鞭子收不回来。”
段琛说完,走到抱成一团的朱松邻身旁,伸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说:“傻子,嗯,朱松邻,你回去吧,我们这送竹器的队伍是去平乐府的,平乐府你知道吗?在韶州府更西边,可远呢。你这样一路跟着会累坏的,趁着还没离城太远赶快回去吧,不然我拜托车夫卸一匹马送你回去?”
朱松邻不说话,发红的耳廓从浓密的黑发中露出来,看着有些可怜。段琛虽然心善,可实在没办法一路照顾这个傻子直到平乐府,于是只好狠心对车夫说:“去卸匹马下来把他送回县里吧。”
“师傅,这几十里路呢。”车夫为难地说,“跑完再回来这天可都黑了,我们走得半半拉拉,上哪住去?”
“是啊,”运送竹器的长工也出来说话,“听说南边的梧州还闹着事呢,我们这一车人一车竹器走在夜里也太危险了些。”
他们说的也在理,段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地啧了一声。
“他想跟着去,带上他不就好了?”
众人都看向马车。
车板上睡眼惺忪的言双与车尾处面红耳赤的段应珏话音同时落下,转脸朝对方看了一眼。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瘦条条的吃不了多少,也不会添多大麻烦,就当带了个猫儿狗儿的让他跟在车后就行了。”言双说完,披紧身上的织锦被子又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段应珏后槽牙使劲,也憋出几句像样的话:“朱松邻就跟着我们的车走吧,众位也不用时刻盯着他,我和大哥大嫂看着就行了。”
“既然两位这样说了,那我们也就悉听尊便。”长工耸肩,他私以为还是让傻子自己走回去比较好。
车夫们站成一个小圈,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段琛。
“没办法,让他跟着吧。”段琛摆手。既然从不爱在大庭广众下说话的弟弟都为朱松邻开口了。那他再勉强这个可怜巴巴的傻子,也有点太不近人情。
从段应珏第一次听说城外道观的傻子开始,他就异常留意这特别的傻子。这次的事让段琛更加坚定这个想法,自家弟弟比起结识周围人来说,似乎更愿意探究傻子。
段琛向身旁看去,发现朱松邻不知什么时候将深埋在臂弯中的头抬了起来,正笑盈盈地面对着马车上的两人。
车里的言双白皙秀气的脸歪在一旁,安宁地睡着。而车尾的段应珏仍未从刚刚的发言中缓过来。他高耸的颧骨和健壮的鼻梁都沾染了血气上涌的红晕,正坐落于高傲的别到一旁的脸上。
段琛叹了口气。
往常他听到外人议论段家二儿子的样貌丑陋不忍卒视,总要怒气冲冲地将那说闲话的人大骂一顿。可今天借着天色和言双样貌的映衬,段琛难过地意识到,弟弟的外貌确实不佳。
虽然段琛从不觉得样貌能够影响段应珏的风采丝毫,但有时看他一个人孤僻地读书沉思,段琛还是会在心中感到些遗憾。若是弟弟能够长得再端正些,性格不再这样内向,或许日子也能更轻松。他不了解一个冷傲避世的神童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成长起来的,但想必会是让段琛也喘不过气的沉重。
车夫一挥马鞭,稳稳地驱车前行。停滞的队伍重新活了过来。
跟随上车的段琛,朱松邻一路小跑来到车前。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兴奋地大声说点什么。可段应珏却注意到朱松邻的眼睛向旁边迅速抖动一下,随后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段应珏暗暗地想,傻子应该不会为了在车中睡觉的人而故意小声讲话吧?
“段应珏。”段应珏也小声回答。
“你觉得,哈哈,”朱松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朱松邻这个名字怎么样?”
段琛稀奇地听着弟弟与傻子聊天。
段应珏也不敷衍,认真考虑后答到:“你要是做的出朱松邻。那这名字就还算不错。”
“好好!”朱松邻点头如捣蒜,像孩童一样甩着脖子玩。
段应珏又沉吟片刻,才低声问:
“你做赵伯驹时画的画呢?”
朱松邻倏然停止了点头的动作,脸上现出秘密被揭穿的窘迫。随后他伸出食指,朝段应珏比了个“嘘”的手势,便蹦蹦跳跳跑到车前去拽马尾巴。
车夫自然又是一顿训斥。
段应珏得意朝段琛递了个眼神,不再说话。
段琛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