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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应珏第一次听闻城外道馆里的傻子时,他叫卢照邻,因吞食了奇怪的东西倒在城外行车的道上发病,被好心人救了送进城来。
彼时段应珏和段琛去城南商铺中买药回来,见到傻子发青的脸色,问清情况后还顺手抓了一把缓解呕吐的药草塞给送傻子的人。
等吵嚷的人群走远,个头还没长开的段应珏仰头问段琛:“大哥,那可怜的人是谁?”
“是城外道馆里的傻子,听说他无父无母,打小便在那废弃道馆中捡垃圾望日头长大。问他名字也说不上来,每月胡乱套一个旧时名人的姓名在自己身上。”
“那他现在叫什么?”段应珏问。
“他说他叫卢照邻。”段琛苦笑了一下。
完全不必向自家弟弟解释,段应珏一定比自己了解得多。
可年幼的段应珏皱紧眉头问:“那刚刚他是吃坏了肚子才被送走的吗?”
“不,听送他的人说,傻子不知从何处翻了些道士丹药来吞了,才变成那样。”
“傻子晓得这些吗?”段应珏喃喃自语。
“什么?”
“没,没什么。”段应珏年幼时心气比如今更高,城里花边俗讲一概不听,更不愿多在一个傻子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而今,高傲的少年与改名换姓的傻子阴差阳错地同行了多日,一块在瑶民的村落大道上过夜,共同仰望夜空。段应珏很想问一问朱松邻,为什么要不停地用过去人的名字来称呼自己,为什么对古事了如指掌,为什么愿意一直傻笑做个痴人。
要是将年幼的段应珏领到如今的段应珏面前,只怕他会对被傻子吸引的自己嗤之以鼻。
可是段应珏还没有机会问出口,车底黄鹂鸟一般的清脆女声就打断了他:
“寻常时候,你们那的人都会当街更衣吗?”
虽然话里四声有误,发音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可并不妨碍声音的美感。
朱松邻低声惊呼并笑开了花。仿佛孩童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从车底把娇小的瑶族少女抱出来。
段应珏瞥着月光映照下少女明媚的脸,下意识地向旁边撤了一步,才严肃地说:“请问……”
“杜户,在这村中长大的,赤身裸体在众人面前换衣服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名为杜户的少女毫不露怯地回答,似乎自己偷看男子的裸体并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听闻是瑶民村落长大的孩子,段应珏更加谨慎。他鼓足勇气掰开朱松邻搂抱女孩的手,扶着她下地,不情愿的开口劝说:“小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在大道上闲逛难道就不怕危险吗?还跑到我们这来,回去吧。”
杜户嘲弄地笑了:“你们说了自己不是官府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来?难道你们其实是官家派来的?乔装打扮前来查视瑶民村落有没有作乱?”
段应珏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如今这样一位说话如连珠炮响的小姑娘横在面前,他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一旁的朱松邻又只知道傻笑帮不上忙,段应珏只好镇定下来牵强地劝道:“回去吧小姑娘,我们不是官府的人,但也不是瑶民的朋友,被其他长工师傅发现了你在这里探听,会误会的。”
“你们害怕什么,”杜户不以为然地扬起脑袋,“我们闯了官……”
意识到自己多说了几句,杜户急忙住嘴,改换另一种骄傲的语气对段应珏说:“小子,看模样你应该年纪不大吧,总对着姐姐叫什么小姑娘呢!”
朱松邻突然呵呵地笑了,他拉住段应珏的手将它放在杜户的暗红刺绣包头帕上,段应珏自知失礼,急忙抽回了手。
杜户也不羞怯,直直地盯住段应珏。
稍作思索后,段应珏明白了朱松邻奇怪举措的意义。惊讶之余,段应珏打量着杜户玲珑的身躯和少女般清媚的长相,小心地问:“您今年…”
“刚满二十。”杜户毫不客气地推开段应珏,自己用手一撑,双脚离地坐在运送竹器的马车后边。成捆的竹器被她晃的微微颤动。
果然,朱松邻是有意引导段应珏注意杜户头上戴的是成人女子所服的包头帕而非瑶民少女所戴的花帽。
得知对方的年纪比自己还大,段应珏更加局促不安。他想去找大哥谈一谈,便用眼神示意朱松邻,也不管他看没看懂,转身就要跑。
可杜户迅捷的身手还是让想要临阵脱逃的段应珏吃了苦头,他被杜户突然伸出来的脚别了一下,一跟头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杜户和朱松邻同时出手,一个揽住他的脖子,一个扯住他的衣领。
段应珏被杜户搂在怀中,听着她带笑的话,脸色通红:
“小子,你上哪去?刚刚错把我当成小姑娘时,还嘱咐我说别被队伍里其他人看见,怎么现在又要搬救兵了?”
朱松邻扶起段应珏时还在笑,月光在他的牙齿上溜了一遍。段应珏叹了口气,问:
“既然姑娘你不是贪玩的孩童,那能否告诉在下,夜里来访有何贵干呢?”
杜户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
“当然是来监视你们。”
段应珏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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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琛苦恼地捧着脸坐在车旁。
他本来以为的与言双之前所说的相同,让朱松邻跟随队伍走也不会有什么不便,就留下了这个傻子。可一路走到这里,包括以刚刚当众换衣服的行为来看,朱松邻带来的不便可能比自己乐观估计的还要大得多。不但让言双这个队伍中唯一的女眷时常陷入窘境,而且还将自己那个性格孤僻的弟弟带的愈发奇怪。段琛有些后悔,当初就应该遣人将他送回城去的。
反正他们的队伍走了这么久,还从没遇上过当初长工口中的“闹事”之人。早知如此,那日冒一冒风险将傻子送回城,大不了队伍露宿一晚,想必也与宿在瑶民村中没什么两样。
言双怕冷,段琛便将自己的被子也披在她身上,然后和衣坐在车旁出神。
“在想什么?”言双裹着两层被子,趴在段琛肩膀上问。
“我在想,当初把傻子送回去便好了。”段琛懊悔地答道。他的耳边轻轻窜过一丝温热的呼吸,言双咬着嘴唇笑了一声。
段琛纳闷地回头,看着脸上挂满开心的言双。
与自己成亲也有了小半年,言双一直表露出不满和烦闷的情绪。段琛起初以为言双出身城中大户,因而不喜欢自己。可后来相处多了段琛才发现,言双是对身边所有的事物都持一种提不起兴趣的不满态度,总是用懒散的眼神厌厌地打量四周。相对来说,她对自己还算是相当不错了。
所以这次平乐府之行,段琛才大胆开口向父母求得了同意,带着言双一块上路。他希望萌渚岭附近的风景和雄伟的九嶷山脉能够让言双的心情好转一些。
可段琛又怎能想到,出城时还心不在蔫的妻子会为一个痴傻之人说情,又会被那人赤裸身体的不雅举动逗笑呢。
“不早点休息吗?明日还要快些赶路呢。”段琛扶着言双躺回坐垫上。
“为什么这么提防瑶民?”
即将合眼时,言双小声询问。
想起言双长在闺阁之中,可能不大清楚瑶民的事,段琛就耐心地为她掖了掖被子,小声讲道:“去年你我成婚之时恰逢瑶民暴乱,浔梧二州治下数县都被攻陷,州府的官员也被杀死。因为韶州离得相对远些,所以咱们那边太平,许多人也就不清楚。如今动乱稍稍平息,起头的侯姓瑶民还没被捕,所以官府对他们提防得很,连带着对有瑶民居住的地方也一并盯防。咱们虽是普通老百姓,既不当官也不...”考虑到言双的出身,段琛将富贵二字咽了回去,“总之不遭人恨,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作乱的首领就藏身在哪个瑶民村落里呢。”
言双早已闭着眼睛歪头熟睡。段琛摇摇头,抚摸她额前的碎发,兀自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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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此话怎讲?”
段应珏被杜户莫名其妙的一句监视给说懵了,皱紧眉头问道。
“这是秘密,”杜户眨眼,“小子,你见过哪个监视的人给你解释监视的理由的?”
“那姑娘为何要将监视一事告知在下呢?”
“因为你总得知道是谁率先赶来监视你们,立下头功的吧。”
杜户说着一指。
段应珏还没回头,就听见朱松邻欢跳着鼓掌的声音。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顺着杜户所指,段应珏看见身后高空中无数火把列成阵仗从天而降。
撙衔呼喝,马蹄声起,火把丛中影影幢幢。
大批人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