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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徵平吃完糕点。这才注意到眼前站着位浑身蒙着油垢的青年男子,他在手腕处扎了两条发黄的布条,一对眉毛也不知被什么熏得焦黄。不知多久前来的。
意识到自己刚刚大快朵颐的吃相可能被他尽收眼底后,易徵平才红着脸起身说:“阿衡姑娘她——”
“怪不得怪不得!”这名青年虽然在大笑,可易徵平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一股子郁郁之气,大笑似乎是只在疏解心里的不满而已。
易徵平小心地问:“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阿衡跑来让我提早做饭,原来是领了你这个脏小子进庄了。”
在炖菜时偷空出来找人的杜琮叉着腰说。
易徵平极不受用这几句话,但由于自己充其量就是个讨饭的,还是忍气吞声地回答:“阿衡姑娘有善心,愿意收留我,给贵庄添麻烦了。”
“亏得小珠子放你进来,”杜琮伸着脖子到处找珠子,“你没见到待在门口的小孩吗?”
易徵平顾不得文雅,用手背蹭了一下嘴才说:“见着了,他把我锁在门外了。”
杜琮听到这里才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朝易徵平点头:“杜琮,徐庄的伙计。”
易徵平回礼:“易徵平。”
他瞥见面前的空盘子,有点不知所措。
“给我吧。”杜琮毫不在意地拿起来,易徵平这才看清在他手腕上的布条后也露出一条长而浅的伤痕,与阿衡手臂上的相同。
“你知道小珠子为什么不让你进门吗?”
易徵平摇头。他与小娃娃素昧平生,不知道哪里使那不点大的孩子不快了。
“他现在对外地来人可警惕了,”杜琮招手示意易徵平跟上,“三日前他放进来一个与你差不多的留宿之人,是从延平府一带来的,已经走了很久,小珠子看他可怜,便带着他又是吃饭又是洗澡,征得了老爷同意后还带他在庄子里逛了一圈——”
两人淋着雨穿过大大小小的木棚,走到正堂附近的一间小屋中。杜琮放下空盘,继续说:“哪知道那混小子晚上突然闯了织房,把小珠子的姐姐吓得从花楼上跌下来摔断了腿。虽然性命无忧,可小珠子着实吓得不轻,暗暗哭了好多天,再也不肯放外地的陌生人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小孩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也算是情有可原,易徵平点头。他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突然想起还不知道阿衡去了哪,待会回来找自己无果,就该要担心了,便收拾了一下准备冒雨赶回去。
为易徵平准备干净衣物的杜琮急忙拽住了他:“你这是去哪里?”
“阿衡姑娘带我进来的,待会找不到我,她又要费心了。”
“你和阿衡相识不久,就已经如此熟络了吗?”
杜琮话中那股子郁闷之气又出来了。易徵平虽然过了几天苦日子,可脑子不受影响,还转的挺快。稍一思索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释然地笑,只要杜琮不是嫌弃他邋里邋遢而瞧不起他就行,剩下的误会都好解开:
“杜琮兄弟误会了,我只是感激阿衡姑娘肯在这样的雨天收留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被点破的杜琮红着脸说:“别再费力气回去了,就在这里把你那一身破烂行头换掉。阿衡大概是去和徐老爷说你的事了,等交代完我让她来这里找你就是。”
易徵平捧起手中的光滑的罗衣,仔细端详合拢处的盘绦纹和鲶鱼花纹,赞不绝口道:“听县人说起贵庄的名声时就心生钦慕,但真要了解织物的妙处还是要亲眼见一见才是。”
杜琮听了直发笑:“哪来这么多门道,这只不过是我庄里最普通的织物了。这都要惊叹的话,等你见了提花大师傅跟庄里手艺最好的机工的织物,岂不是要惊得昏过去了?”
易徵平并不深究杜琮话里的一丝讽刺。和他说了这么些时候的话,易徵平已经有些习惯这位喜欢在说话的同时藏掖锋芒的青年。
“好了,你先换着,我去找你惦记了很久的阿衡姑娘。”杜琮摆手。
易徵平掩好门,刚脱了一半的衣服,门突然又被人飞快地推开,惊的易徵平连忙抱住脏兮兮的衣服。他以为阿衡这么快就到了。
但门前站着的正是板着一张脸的小童珠子。他不满地揣手拦在门口说:“我怕你第一次来庄子里就乱跑,所以跟着你,你不用傻站着看我,快换你的衣服吧。”
易徵平窘迫地说:“珠子,你先出去一下,你个小孩儿站在这我也没法换衣服啊。”
“难不成你藏了什么在身上吗?”珠子逼近一步,皱紧眉头问。
易徵平本不想跟小孩较劲,可这种将他看成小偷和苟且之人的做法让易徵平有点上火,他脱下衣服,解开衣带,把那卷已经泡得发皱的《水经注》放在小屋中的桌子上,刚准备脱下衣。却没料想珠子一把夺过放在桌上湿淋淋的《水经注》,大喊道:“好呀你,偷偷摸摸藏了本书在衣服里面,这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册子吧!”
易徵平被惹怒了,脸上腾起热气。他提着裤子冲到珠子面前,大声呵斥道:“小孩顽皮也要有个度,这是《水经注》,怎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册子?”
“我可不晓得什么注,待我拿到老爷那里,先让他老人家过目再说!”
珠子敏捷地躲过了易徵平的一通追捕,嗖得一下子蹿到屋外去了。易徵平心急如焚,料想那卷《水经注》本就是残卷,已跟着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哪还能经得住珠子这样折腾。便忘了衣衫不整的事情,提着裤子也跟着冲进雨里。
徐庄阴雨中,几位姑娘衣袖沾着雨水,为门前的小童撑起纸伞,一边闲聊着高兴事一边穿插踢水唱歌。第一位团锦粉裙的伸手接雨唱到:
“又镜子儿,亏你每日看人面,欢喜你磨弄你放你在跟前,烦恼你,昏迷了就不容你见,往时相照顾,指望永团圆,有甚么不足也,常时要变了脸。”
第二位天宝纹深绿裙做答似的应:
“又镜子儿,自梳笼,与你时常相见,想当初同欢面也共愁颜,到如今埋灭我又不明不暗热气儿不敢呵你,缘何问你再不回言,想必又有个人儿也,因此上了脸。”
第三位衣裙米字格套相连的为了出风头压住伙伴,故意把嗓子扯得更加尖细唱到:
“又镜子儿,你忒煞恩情浅。我爱你清光满体态儿圆,那一日不与你相亲面。我闷你也闷,我欢你也欢。转眼见他人也,你又是一样脸。”
三人一道合唱:
“结私情,好似青铜镜,待把你磨得好,又恐去照别人,你团圆不管人孤另——”
歌声还未落,三位姑娘便看见远远地一个衣衫半解提着裤子的青年向门前飞驰而来。他前面跑着笑得呲起白牙的珠子。
三位姑娘遮面也不是,逃跑也不是。一个手里的伞飞了,一个踩着泥地滑了,年纪最小的那位身着米字格套花纹衣裙的姑娘边用手假装掩面边偷着看,嘴里为热闹的场面增势似的胡乱喊着: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泼皮!穿裤子呀!”
小童们见自己的伙伴珠子跑在前面,知道他带来个可供捉弄的受气包,忙呼喊着挤开姑娘们扑进雨中。跑在最后的小童回头朝三位姑娘唱,接着她们刚刚被打断的歌:
“你团圆不管人孤另,知人只知面,知面不知心,当面儿的分明也,你背後昏得紧,当面分明,亦算好镜了!”
细嫩的嗓音让淋了一身雨水的易徵平愈发恼火,他像只水面上的鱼鹰,来回盘旋。小童聚散成群,又像摔在地上的水珠一般打散,一个个腿脚飞快精力旺盛,是怎么捉也捉不住的游鱼。易徵平喊得越着急,他们尖叫得越兴奋。闹哄哄的将雨中的徐庄都唤醒了。
正堂里正打扫的小厮探头探脑,里屋午睡醒了的姑娘们指指点点,木棚里不知为何多了易徵平从未见过的面孔,正认真地观赏这场追逐。
易徵平没有放弃,但脸上已经是越来越烫,到后来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但就是这一会儿功夫,珠子跑不见了。
易徵平站在雨里,朝掩盖着白布的大筐茫然无措地看了一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小兄弟,你还好吧?”
易徵平愣愣地转身。
从正堂门口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身旁是撑着伞的阿衡。她换上了考究的小姐打扮,头顶的金花钗熠熠生辉。
她正在偷笑。
易徵平低头瞧了瞧自己,唉,甚至比进门时更加脏乱。
他忐忑地等两人走近,听见周围的姑娘也好小童也罢嘴里直呼“老爷”和“小姐”,不禁垂下眼睛小声嘟囔:“失礼了,在下易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