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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徵平与段才栖踏着斜阳走回县中,在织房里碰见的人跟上他们。三人一道在田埂间穿梭。
“师傅为什么要和我们一块走?”易徵平问。
那人不理,急不可耐地开口说到:
“松江府有奇人不爱财,噫,万溢黄金不为所动。打小偏爱斗虫豸,暖融融的太平脚下挑磕碰。甩了爹丢了娘扔了玉盏翻了高墙,孤身上岭寻朋觅友,噫,不懂不懂,真要弃了富做穷?”
易徵平与段才栖对视一眼,脚下没留意差点踏入田边的水和泥中去,腰间的《水经注》硌到了他,易徵平轻轻吸了一口气。
“卖文鬻字以为用,卷了华服换通融,一脚踏屐,一脚踢泥,奇人丢了身家丢了坐骑,赶到太湖西。舟子轻,湖水平,歌女袅娜不寡情。奇人忘世,停。”
易徵平和段才栖被他一声喝吓得住了脚。三人面前,一只青蛙的尸体横在路上。看样子可能死了有一段时候了。发黑的尸身冒着热气被红霞覆盖,易徵平认为这也算聊以慰藉其抛尸田埂的凄惨了。
“忘世奇人伤了品行,繁花美酒没了定性,舟子湖水荡漾私情,虫豸来寻破了梦境。奇人恼羞成怒,怪风怪雨怪歌女,怪柳怪水怪时遇,怪不得别家人一脚来踩俗世客,忘了怪掀起扬尘脏了高阁。别家人边踩边笑边大骂,只有你厌了富贵偏爱贫?只有你受了苦头怨太平?”
易徵平和段才栖小心翼翼地跨过青蛙的尸体,来到水田一侧。易徵平望见远处一位白脸庄稼人正忙碌着耕种,头也不抬一下。他记起这位汉子便是指点自己去往徐庄的人,心中不禁有了些感慨。
“进高阁,束发戴冠挑衣帛,进高阁,堂前屋后学阿谀,进高阁,扫净尘埃聊作献礼,进高阁,舞罢泪眼人前笑娥。奇人进高阁,忙问笼中何所得?”
易徵平不知道那白脸汉子还记不记得自己,便在路过时朝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可他只是沉默地挥汗,冷漠地看了易徵平一眼。
“奇人询问无果,只得要学北面客,一声好了,两声恭贺;只得要学南面客,四句出口,无灾无祸;只得要学西面客,六拜而起,执手同坐;只得要学东面客,八面玲珑,十全不落。”
易徵平渐渐熟悉了来时的路。满身是泥的自己曾在这条路上狼狈地经过,浑身长满疙瘩,怀抱被雨水泡烂了的《水经注》。那时连留宿都是一件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令他最痛苦的还是没有将《水经注》交给段才栖来拿。
“奇人入了高阁,不动如山,奇人入了尘世,将往事掀翻。脱衣去帛,散发卸冠。奇人出走,再不回返。金银满地奇人不捡,太平当头奇人咳痰。”
段才栖扒开田埂边的一丛草示意易徵平看。原来是另一只青蛙静静地栖身草后,它被白天的烈日照得蔫头耷脑,无心再去享受晚间的落日余晖。此时看见两张庞大的面孔凑到自己的头顶,青蛙显然被惊吓到了。它犹豫地鼓了一下肚子,挪开一小步。
“湖水不平舟子倾覆,杨柳不青歌女浓俗。奇人远游无处安处,将一册破烂易了主。”
正在俯身研究青蛙的易徵平和段才栖闻声均是一抖。易徵平踩在田边的脚不知为何没有站住,直愣愣地滑进了水田中。掀起水花的同时,他的脚没入了深厚的黄泥里。两人所研究的青蛙一声悲鸣后逃走了,起跳时它的腿还撞在了易徵平的腿上。留下一小条水辙。
“守信,守信,奇人叮嘱,遵命,遵命,二人应付。追直追不平之尾,避应避太平之误。奇人远游无处安处,忽的见了一束野花折了茎子绝了路。”
段才栖连忙把易徵平从水田里扶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竟跟之前来到徐庄大门口时的样子并无区别。易徵平顾不得自己,急忙解开外衣把已经褶皱了的《水经注》掏出来塞给段才栖。比起放在马虎的自己身上,易徵平认为还是交给段才栖更为安全。
“奇人救野花不谙世事只受苦,野花告奇人好赖不分光搅胡。庄中贮绸缎千匹,野花付一生心力。奇人斩得了源源活水般的富贵,野花舍不得海市蜃楼似的安宁。野花矢口,奇人劝阻,野花断足,奇人找路。”
易徵平觉得有些可惜,他身上这匹缎子是徐老爷府中专为接待远客而准备的上好衣料。漂亮的斜织花纹陈列其上,颜色也跟徐庄中的朱弭姑娘那日穿的米字格套衣裙相近。易徵平素来喜欢这种颜色。
“奇人虽敢断绝前生,孑然一身,不忍意气离开,任花凋亡。奇人说破口舌,野花开悟不迟。远游的动身,圈养的反抗,寄生的剥落,迷途的清醒。”
将易徵平拾掇好了,三人才重新上路。离徐庄已经越来越远,红墙和枇杷树被易徵平忘在脑后。他也跟着身旁披头散发的人一块念着:远游的,圈养的,寄生的,迷途的。水田的味道并不好闻,易徵平屏住呼吸大口换气,嘴还一刻不停。由此他的脸也憋的通红,直看的身旁的段才栖难受不已。
“美满不见,双全难求。和者为贵,冲突难留。奇人手不沾鎏金的碗筷,心不涉玉罗的权谋,嘴不说白壁的优缺,再不愿踏足利欲的情愁。奇人高蹈山巅,穿行雷电。啐一句假太平,再不回头。”
易徵平由于鞋底有泥的缘故,走一步滑一步,勉强是从田埂上走了上来。爬最后一道有些陡的小坡时,他不得不拽着段才栖的衣袖才爬得上去。等三个人都站在通往县里的大道上以后,易徵平惭愧地发现,一向整洁的段才栖衣服上也沾了不少的灰尘和泥巴。
“守信,守信,奇人叮嘱,遵命,遵命,二人——”
他第一次主动停住了嘴巴。背着火红的太阳,易徵平和段才栖所看见的他的脸是一团漆黑。
“二人可没有应付。”易徵平将《水经注》交到他的手上,“终于能将它交还给马瞿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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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旱的天气没有持续很久,雨就又来了。
姑娘们照例穿了各色裙子,踩水唱着跳着为徐庄清闲的雨天增添些生气。
莲子打包好行礼以后,怀揣那枚金花钗准备去找阿衡归还。珠子舍不得伙伴们,在门前的枇杷树下和他们玩闹。莲子嘱咐了他切记带伞不要受凉以后,便合上房门。
回廊静悄悄的。除了站在门前的自己谁也看不见。莲子检查了一下窗纸。那条小口子还在。
那日朱弭去找徐老爷请求报官后,金花钗便是从这道小口中递到自己面前的。
在去找阿衡的路上,莲子碰见了杜琮,两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作为见面礼,就各走各的路了。
莲子知道杜琮最近和徐老爷提了要求,希望自己能帮着管理徐庄后院的扩建事宜,灶房的事就先顾不得了。徐老爷只同意了一半,于是杜琮不得不兼顾两头,累得已经瘦了一圈。如今下雨了也好,他终于能得到喘口气的机会。
她出了回廊,抓路上的姑娘问过后径直朝蚕房走去。途经织房看见那座巨大的花机时,她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蚕房的门半掩着,里边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莲子叩了叩门,却被迎面而来的朱弭扑了个满怀。
“不行,我还是害怕,见不得那些小玩意。”朱弭抱紧了莲子,警惕地看着筐边露出的小脑袋。
见到朱弭也在,莲子的心更坚决了。她对蚕房深处正忙碌的阿衡说:
“阿衡,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怀中的朱弭不折腾了,小声问:“这么快。”
阿衡还在忙碌,她小心地将不知被谁碰出来的大筐推了回去。莲子的话淹没在蚕的爬行声中。
“哦对了,”莲子掏出怀中的金花钗走进蚕房中,“阿衡,这个还给你。”
“这是从哪里找到的?”阿衡起身抹了把手,接过金花钗。
初遇易徵平时的雨天在阿衡的脑袋里,怎么也驱赶不走。
“不,是有人捡了给我的。”
“我找了它很久都没找到,谁捡到的,让我去谢谢他。”
“这,不——”
莲子编了个谎儿蒙混过去,便急着离开了。时候不早,她要带珠子动身。
朱弭仍在门前躲着。阿衡站在蚕房深处手捧金花钗,一会儿就从莲子的视线中消失了。
“让阿衡去感谢似乎有些不大可能。”莲子想。
还是等自己出了徐庄,再去找那位捡到金花钗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