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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惠来到文昌江的入海口时已经过了正午。滚烫的手心浸入冰凉的水里正好。她心虚地环顾四周,随后扔下花篮,准备喝个痛快。
孙惠惠第一次来到文昌江的入海口时也是这样一个晴天。那次她只喝了一口,觉得有点苦涩就作罢了。再加上被宁家的人推搡,被祖母打骂,她几乎忘记了第一次喝到略咸的水是什么感觉。可在那之后,每当她在巷子里卖不出去花而被迫经过宁家时,总是设法空出时间赶到这里喝水。嘴里没有了苦涩的感觉后,孙惠惠几乎将这里当作解渴的清泉一般喜爱。
午后的草地焦脆扎手,孙惠惠喝完水以后,就挑选了一处被火红的太阳烤得最烫的草地坐下。她将这视为休息。花篮被留在文昌江岸上。孙惠惠猜想着会不会有一层大浪打过来,将花篮卷走。就算卷走了,也不会有人知晓,这里只有她一个。
但孙惠惠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感谢安目一也就罢了,还不珍惜他送给自己的花。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安目一虽然养了一大院子的缅栀子,但他难得将它送给孙惠惠。因此孙惠惠能看得出他极爱那种花,不舍得将它作为赠品随意送人。
又回到了刚刚在巷子里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安目一要将缅栀子丢出去?
路过巷子时,孙惠惠看了一眼安目一紧闭的大门,并没有要去打招呼的意思。她本身就不是那种热情的人。
安目一不在家的情况极少,因此孙惠惠才能够每天都有花卖。因为每天卖花路过巷子口,安目一都待在家中,敞着房门,孙惠惠“卖花呀”的吆喝一响起,安目一就从成堆的缅栀子中钻出来,递给孙惠惠一花篮新折的花。第二天孙惠惠只需重复前一天的事情就行了。巷子里的人都在过重复的生活。
所以孙惠惠跑到入海口喝水、安目一离开家门、顾妈妈去宁家做帮工这三件事才会脱颖而出。只要孙惠惠愿意告诉大家她每天都去入海口喝水,就一定可以成为巷子里的名人。
但顾妈妈和安目一毕竟与宁家有关系。孙惠惠再怎么出名,都比不上去宁家做事更博得巷子邻里的羡慕。如果自己去了宁家做事——
意识到自己也有点“炫耀!炫耀!在炫耀”的意思,孙惠惠停止了思考。静静地晒着太阳。
她脖子处的伤疤过了很长时间才好,颜色却越来越深。祖母曾经批评她晒了太多的太阳。孙惠惠却不这么认为。一定是宁家那个推搡她的帮工手太脏了,才会让她的伤口越来越黑。
刚刚那三位佣人出来要素馨花时,她曾用余光飞快地搜寻了一遍,并没有看见长得像那天推搡自己的那个帮工。心满意足之余,孙惠惠还不小心看见后门缝露出的桫椤树冠,吓得她跳了一下眼皮。
宁家的小少爷在宁家的院子里解手时,背后就有这样一株巨大的桫椤。孙惠惠没见过那样漂亮的树,就像没见过宁家那样高的藏书楼一样。她对这些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甚至不属于巷子的东西都很排斥。
素馨花还安静地待在文昌江边。孙惠惠觉得是时候将它捡回来了,从来路上突然窜出一个小个子,他敏捷地冲到文昌江边,捞起花篮开始飞奔。
孙惠惠拼命地赶上,将他撂倒在地。不要小看孙惠惠走街串巷的脚程。
四条黝黑的胳膊扭在一起。孙惠惠抬起手给了他一掌:“贼!”
遮盖素馨花的白布被掀开了,飞出芬香的骨朵。那小个子傻了,鼓足了劲将孙惠惠推开。捡起骨朵往嘴里塞,嚼了两下又吐了出来。
“太甜了,”他说,“跟我在宁家宴会上吃的糕点没什么区别,噢,还有蜜饯。”
孙惠惠看见他缺了颗牙,对他更加厌恶。
“就你?宁家宴会?”孙惠惠挑衅地问。
那小个子马上起身对孙惠惠说:“我可是宁家少爷歃血为盟的兄弟,之后一块去干大事的,你们女人家懂什么?”
眼看着小个子开始比划拳脚了,孙惠惠只当他是个傻子:“花篮还我!”
“不!”小个子用花篮主人的语气对孙惠惠说。
如果孙惠惠没有被太阳晒得眼花的话,顾妈妈那副乜斜得几乎不见眼珠的模样在这个小个子脸上重现了。
“那不是吃的东西,拿来!”孙惠惠扑过去抢,小个子躲闪着靠近江边,拎着花篮伸出手:“再过来我就松手了啊!”
孙惠惠突然想借着他的力量摆脱这一花篮的素馨花。她又向前了一步,想要给小个子一点压力。却没想到小个子受了惊吓向后退去,一脚踩入了文昌江。
孙惠惠没听过男子发出这样尖利的嚎叫声。
小个子甩开花篮,勉强爬上岸,像只暴雨过后的灰喜鹊躺在江边发抖。孙惠惠目送素馨花在文昌江中沉浮,跑过去扶起了小个子。她自私地想,是他扔的花,也是他替自己顶的天谴。
“别告诉宁袁啊,别告诉宁袁。”小个子喃喃到。他还在发抖。
刚刚其实并不严重,他的上半身甚至都没有被江水打湿,可还是怕成这样。孙惠惠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跟宁家少爷歃血为盟了。
小个子口中的宁袁应该就是宁少爷没错。孙惠惠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小个子脸上的汗珠让他看上去更像江里的鱼。孙惠惠甩开灰喜鹊的想法,将他怜惜地搁在江边。
“等等!等等!”小个子在江边扑腾,“你的花,我赔你!”
孙惠惠已经做好了晚上回去时要被祖母责骂的准备。对小个子说着玩似的话不以为然。
“我带你去宁家!找宁少爷!”小个子举着手站起来。成功吸引了孙惠惠的注意力。
她想去看看那株漂亮的桫椤,也想站在藏书楼底向高处仰望,更想探究一下放在白布上的素馨花被捧去了哪里。
“可、可以...”
孙惠惠脸红着说。
她做了亏心事时都能泰然自若,现在却不好意思了。
可小个子一抖身上的水珠,换了一副面孔说:“骗你的!哈!”
焦脆的草坪被点着了。孙惠惠站在高高的火焰里,脸上滚烫,咬牙瞪着小个子,他已经一溜烟逃了很远。
回去的路上,孙惠惠看见宁家藏书楼的房顶。心里的冷战和脸上的滚烫迫使她低头。高个子的女佣人正在后门处泼水,孙惠惠用余光瞟见她端着很有光泽的铜盆,做出要抛开一切的姿势准备将水泼出去。
看到孙惠惠,她立马收起紧张的姿势,打起了招呼:“是卖花的小姑娘。”
“您好。”孙惠惠冷冷地回话。
“你的素馨花,小姐很喜欢。”
“那太好了。”孙惠惠依旧看着她的铜盆。
“给小姐送完花以后,小姐立刻就要见姑娘,可是姑娘跑得太快,我们出来时已经没了影子,正在苦恼该怎么办呢,姑娘又回来了。正好正好,快进来吧。”
进来?孙惠惠退了一步。
“我这样的人怎么好——”
这不是她的心里话。
“小姐有请呢。”
孙惠惠终于逃走了。高个子女佣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她充耳不闻。
她一直逃到巷子口,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安目一。他捧着花瓣中晕着明黄色的缅栀子,眼泪流进花盆里。
为什么要哭呢?
孙惠惠绕到他的身边,看见院子里的缅栀子开的正好。果然,她就知道他那天丢掉的缅栀子不是全部。他那么宝贝这种花,肯定不会狠下心全部舍弃。
但安目一出乎意料地叫了她的名字:
“惠惠。”
惠惠,就算帮我个忙,你明天能去宁家卖一次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