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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袁爱惜木马和城墙,比爱惜自己的姐姐更甚。除了那天溜到文昌江边和孙惠惠打闹以外,他几乎不离开这两样东西。
木匠师傅把仿制的木马和城墙交给宁袁时,不巧瞥见他饥饿无比的眼睛,吓得不轻。能在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小孩子身上看见野兽的残留特征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在木匠师傅看来,的确是恐怖得不得了。
宁袁没有机会询问是否可以带着这两件东西上战场。他默认了。木匠师傅仓皇的背影逐渐被矮小的城墙盖住,宁袁看见曲折的树轮划到天上去。他再揉揉眼睛,原来是姐姐。
宁昉那个时候没有缠足,活蹦乱跳地逗弟弟玩。若是问起现在的宁袁怀不怀念那时的姐姐,他肯定会摇头。一旦领会到了姐姐缠足后再也领会不到的自由自在,宁袁宁可姐姐早些缠足。他好早早地冲向文昌江。
这就是宁袁去文昌江的理由。
不过当时宁昉没有缠足,在刚刚得到木马和城墙的弟弟眼中就是文昌的粉蝶,翩翩飞舞。那时宁袁是不可能摇头的。
到达文昌江边,看见孙惠惠的花篮中铺满素馨花以后,宁袁对粉蝶的怀念也苏醒了。正午的太阳还没过去,他就想做真正的将领。烫脚的地面让他脚步轻捷,掉进文昌江里的素馨花让他惊吓地如一条搁浅的鱼。看到孙惠惠的黑胳膊,宁袁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为什么我也是黑胳膊?
这个问题纠缠了宁袁很久。他在思考的时候,木马便会从手中脱落,连城墙也被坐在屁股底下。以至于孙惠惠在后门恳切地要求见宁昉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孙惠惠已从眼前的窗口“呼”地跑过去了,看起来身后似乎有谁在追她。可宁袁等待了很久,没有任何人上前。失望促使他起身寻找自己认定的追赶者。出门正好撞见高个子女佣。
“少爷去哪呢?”
宁袁才不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属于战争的,座下有木马,手边有城池。他只想追上那个和自己打架的丫头问个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敢用黑胳膊跟自己打架?
他一路追过去,听见桫椤被热风吹得发出响声。姐姐让他离开后和那丫头在树底下说了什么?姐姐刚刚在大堂和未来姐夫说了什么?
宁袁偷听到父母说他智力有问题的那天,气得在房中开战,木马是敌人,城墙是守卫。他则是天空,盘踞在敌人和守卫的上方。后来他想解手,便毫不犹豫地掀开裤子就在桫椤树旁解决。他恨得牙痒痒,智力有问题?拥有战场的人智力怎么会有问题?
“呸!”路过桫椤树,宁袁习惯性地向它呸一口。自己解手时的那片土地早就被风刮走了,而自己还在这里。等到说自己智力有问题的父母也被风刮走以后,自己仍然会在这里。
“你的亲人呢?”
宁袁听见宁昉的声音,连忙刹住脚。姐姐在和卖花丫头说重要的事,他上去了只会中断对话。
“我的双亲已经去世了。”孙惠惠说。
听听,这里就有一个父母已经被风刮走的。宁袁坚定了自己会生存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他继续听下去,却听到了不得的话:
“你的父母既然已经过世,不如你和我们一道走吧?”
宁昉的话让宁袁惊呆的同时,也让孙惠惠惊呆了。
“不,因为你们是——”
你们是为私情奔逃,带上我算什么?孙惠惠想。
但她更惊讶的是,自己曾在路上纠结的“剩下自己怎么办”的问题似乎变成了温水里的蜂蜜,正在慢慢融化。这种念头是绝对要不得的。孙惠惠摇头。
“对,是我没有想到,你还有祖母呢。”宁昉拍了一下手。
孙惠惠想起祖母的眼泪和白花花的纸钱。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哭丧的声音了。因为无论是文昌的哪一个地方,人们似乎都能够长命百岁,平安健康。
偏偏只有自己家,一死便死了一对夫妻。孙惠惠有与生俱来的不甘心。她那么想进宁家,又那么惧怕迈进宁家的大门,似乎都与这不甘心有关。不过现在正在讨论逃跑计划,先搁一搁。
“听闻与小姐定亲的人来了。”孙惠惠说。
“来了是来了,吃一顿饭之后就与我无关。”宁昉轻松地将脸边的杂草踢歪。
“那么,今晚还怎么走?”
“就说我与你出去逛逛。”
“小姐!”孙惠惠打断她,“这样是不成的,不成不成。”
黄昏了。宁袁怕影子露出来,向后退了一点。瞧瞧,智力有问题的人懂得退这一步吗?
“万一他们让小姐和定亲的人待在一块,那时又怎么办呢?”
“装作如厕,”孙惠惠笑了一下,“然后去很久,吓死他们。或者哭闹着不要缠足,我父母放不下那个面子,就不会让我去陪了。”
事情到了宁昉这样的人嘴里总是变得相当容易。不过孙惠惠可不会被蒙蔽。她摇头:“小姐不能拿平日里的事衡量这次的情况,这可是婚姻大事。”
孙惠惠的要素影响了宁昉。她也板起脸。可很快又绷不住笑了。
“没事没事,”宁昉说,“能跑的。”
能跑的,宁袁喃喃自语。姐姐跑哪去?他开始寻找刚刚被自己忽视的高个子女佣,想要告诉她这件事情。转念一想,还不如狠心告诉父母,让他们把姐姐脚上的白布再缠紧些。
可宁袁还没等跑上两步,就被紧随其后的宁昉发现了。她扑到宁袁身边,将弟弟捕获。
“怎么办小姐?”孙惠惠紧张地问。宁昉径直把宁袁锁在房中。
“本来他就不爱出门,今天家里来客,更要将他锁在门里不让出去,这样关一会儿也不要紧。”宁昉随意地解释。她喜欢这样说话。
孙惠惠听不惯,但不妨碍她偷偷地想,安目一可能早已习惯了。
“安目一,他在哪?”宁昉问。
“他中了暑气,才歇过来,这会儿估计在家。”
“不容易啊。”
宁昉的感慨让孙惠惠迷惑。她说的是刚刚歇过来的安目一,还是困在宁家的自己,又或是为身外的事情忙碌的自己?
“谁给他看的病?”
“我和顾妈妈。”
“顾妈妈?”宁昉思索,“我家的那个顾妈妈?”
“是。”
“哎呀,那我父母岂不是知道了我和安目一的事...你告诉她了?”
孙惠惠坚决地摇头。
但顾妈妈确实通过不一般的机敏自己猜出来了。这是事实。
“那就好,”宁昉拉了一下挂在宁袁门上的锁,“做个约定吧,那个高个子的女佣人你应该认得吧?她往外泼水时,劳你去叫安目一出门,我们在文昌江边见面。”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又回到桫椤树下。这时树荫没有什么用处,蚊虫反而聚集成一堆伺机而动。宁昉和孙惠惠惊叫着跑出来,看见追着她们咬的小虫重新抱团,变成桫椤树荫的一部分。
“对了,我家的藏书楼,你要去看吗?”宁昉热情地邀请她。
“不,我——”
似乎宁家的每一个人对孙惠惠发出邀请,她都是以这样的话作为婉拒的开头。宁昉不容她多说,直接扯着她向藏书楼走去。背后宁袁的房间门正哐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