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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中等在红叶李树下,青楼前依旧热闹非凡。
昨日她走后,李师师找了妈妈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今日一早,妈妈便牵了自己的手,絮叨了半晌,总之就是嘱咐自己机灵一些,不要惹得李师师心烦。
但难得妈妈好言好语,所以曼中没有注意到话中的那一丝讽刺意味,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曼中脑中回想着李师师教给自己的诗句。她抬头,头顶是红叶李树,和从中透出的细碎天空。
自己身处之处,只有这细碎的天空大小。
“曼中。”李师师自楼中走了出来,柔声唤她。
曼中扭头,看见明媚的天色映在她的左脸,如清溪泛着光辉。
这是曼中第二次见到李师师从楼上下来。
第一次见到,还是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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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中刚从梅州被卖来东京,得知李师师也在这青楼之中时大吃一惊。
与那些听惯了流言传闻的人报着同样的想法,她也想一睹李师师芳容。
但曼中与李师师明明住在同一间青楼中,却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面。
“我们这青楼中,想必你们也知道,住着一位不得了的艺妓。她不同于你们诸位,平日里不轻易接待来人,也不喜欢旁人的打扰。”妈妈耻高气昂地指点着低眉站在院中的曼中与其他小女孩儿。
那时候,曼中的眼中只能看到,这青楼之中,确有一座与别处不同的独栋小楼。
至于楼上那位佳人,想必是她们这些被当货物卖来青楼中的蝼蚁目光所无法触及的人。
曼中偷偷用手指圈成一个圈,透过圈望着明亮的二层楼。
安静得如同她的小隔间一般。
这楼上,真的是那位四大名妓之首的李师师吗?
令曼中没有想到的是,妈妈刚训诫完的那天晚上,她竟然轻易就见到了这个红尘美人。
曼中刚来不久时,妈妈从来不让她上楼前帮忙,总是让她在院中打扫。
那日,或许是妈妈自己提醒了自己,这青楼之中还有李师师这样一位名角,所以白天的工作十二分的卖力。曼中更是有机会到楼前帮忙,累了一天。
晚上,她靠在院中还未长成的红叶李旁,心中想着,第二日若可以的话,便再也不去帮忙了。
月光在红叶李枝杈间倾泻,一点一点扫过曼中的眼睛,口鼻,撒在她有些泛黄的衣襟之上。
月光都在怜悯自己呢,曼中如此想到。
耳边突然传来微乎其微的一声“吱呀”开门声。
曼中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这后院各房从方才开始就均是一片漆黑,哪来出门的人呢?
莫非是?
曼中急忙翻身回头。
月光半映下,小楼款款走下一个女子。
她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白,眉目清淡,半挽发髻,周身只裹一件丝织长袍,露出白生生的脖颈和手臂。
曼中就这样趴在地上,手边按着红叶李树旁松软的土壤,痴痴地看着这美人下到楼前。
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又环顾四周。
眼神扫到曼中时,女子愣了愣。
“怎么有个小孩儿?”她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冲曼中提问。
曼中小声回道:“姑娘,我,我是新来的。”
女子又是一愣,随后轻笑着问:“你不认得我?”
曼中的声音更小了:“认得,是李姑娘。”
李师师一撩头发,向曼中走来。
曼中的鼻息不稳,心跳得很快,这便是那东京名妓,李师师。
真美啊,曼中怯怯地低头。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柔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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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中?”
曼中回神。
李师师已经从楼中出来,走到曼中的面前,正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是啊,一年了,只下过一次楼,曼中心想,李师师的时光,连同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怪异,一同被圈养在这楼阁之上。留给偌大一个东京城的,只有穿过街市的风中携带的猜测传言假说种种。
曼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欠身道:“姑娘。”
“坐着就好了,不用起身的。”李师师一搂衣裙,便毫不顾忌地坐了下去。
曼中手足无措,口中直说:“姑娘,您的裙……”
“坐下。”李师师毫不在意地说道。
曼中只得听话地坐在李师师旁边,两人静坐良久。
李师师笑了出来。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还耐得住静,昨日夜里我与,”李师师环顾了一下四周,“与圣上闲谈时,你在那旁边,也不出声,也不走动,难得。”
曼中看着李师师的笑,只觉得心中刺痛。
一提到昨日夜里,她便又想到了款俞。
一条风中芦苇命,吹倒了便吹倒了,死不足惜。
李师师看着曼中沉痛的脸,左手轻轻抬起,抚上她的下巴。
曼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香气。
“昨日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些?弄疼了你?”李师师柔声问。
她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曼中脸旁。
不愧是东京第一艺妓,她的声音天生为唱曲而生,柔进骨血中的绵远。
“不碍事的。”曼中只敢低头回话。
李师师放下手,又捡起脚旁的红叶李,端详着开口:“昨日我说要带你识字,你今日便提一提,想识什么?”
曼中苦恼着,似乎也不想认识什么。
她想到了,忙抬头看向李师师。
“姑娘,可否教曼中写一写‘梅州’二字?”
李师师便卷起手上的红叶李,在泥土上一笔一画写了个“梅州”出来。
曼中忙伸出手指,学着笔画,也歪歪斜斜地写出了个不成样子的“梅州”来。写完后,她搓了搓满是泥巴的指头,望着“梅州”微微笑了笑。
李师师在一旁,嘴角也带着笑,颇有兴致地看着。
“怎么,小孩儿,这么开心?”李师师将声音提高,重又叫回曼中“小孩儿”。
“开心,姑娘,”曼中难得鼓起勇气朝着李师师说道,“这便是曼中的老家。”
李师师眸中的笑意沉了沉。
曼中自知失言,赶快闭了嘴,低下头去。
哪知李师师只是轻笑着拍了拍曼中的头,转而趴在地上说:“那姑娘我便也将自己的老家写出来。”
曼中看着她写出两个字,望过去也是不认识,只能在一旁等待她的讲解。
“东京。”李师师抬头,一字一顿地说。
曼中讶然,原来李师师原籍便是这东京。
“曼中,为何你不让我教你你的名字呢?”
曼中惭愧地笑了笑,说道:“姑娘,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曼中觉得自己很大胆,她这已经是明示李师师了。
哪知李师师却笑了,说道:“你与其他人不同,与那个款俞也不同。你看着瘦小,却似有力量凝在胸中。”
曼中认为李师师并无奉承自己的必要。
她苦笑了一下。心想,哪里来的什么力量呢?自己的心只不过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心。
曼中只当李师师又拿她打发时间,便坐在旁边,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李师师却也不语,而是拿起红叶李的树叶,刷刷的在泥土上写了起来。
写出来的有的两字一对,有的三字一组,还有一个四字句。曼中看不明白,也不敢贸然问。
“这是与我交游过的人,”李师师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姓名,“文人,朝廷官员,地方野老,”最后停在了那个四字句上,“还有当今圣上。”
曼中不敢插话。
“我为他们唱曲,弹奏,作画,将小半生所学倾情献出。”
“我将一颗心掰成数瓣儿用。帝王将相,市井江湖,我都要亲涉,都得领略。”
“我将名字记了一大堆,风光看了无限处,却再难开口说一说这东京,说一说李师师自己。”
曼中眼中的李师师,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她忧伤得像是一块薄冰,不知从何处而来,误落于这白日照耀下,红叶李树间。她似乎马上便要化为一滩清水,渗入黑暗的大地之中。再出世,便是枝头一片树叶,虽然完好无损,却莫名掉落凋零。
青楼前似乎是来了一大批客人,楼前的喧嚷声提高了几分。热烘烘的气息自楼前飘至院后,带来浓郁的脂粉气味。
李师师厌恶地皱起眉头,她一起身,忧伤烟消云散。
“我上楼了,小孩儿你自己先玩着吧。”
李师师扑干净身上的泥土,又抚了抚袖子,乜斜一眼楼前,一甩衣裙一抬脚,便进了楼中。
曼中还坐在红叶李下,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变故。
她愣愣地看着李师师进楼,又愣愣地回看地面。
一地的名字密密麻麻,曼中看了忽然觉得慎得慌。
她起身,毫不客气地拿脚踢着蹭着,红叶李树下扬起阵阵尘土。一地名字被踢花了,重又归为尘土。
曼中冷静下来,心还在噗通地跳着。
她抬头,越过红叶李树,望向二层楼上的窗户——
李师师就靠在窗边,眼中一抹慵懒怠惰,正看着自己。
曼中忽然想起刚刚她对李师师所说的“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她羞赧地低头看着那堆尘土。
不远处还有两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曼中靠过去看,是自己所写的“梅州”。
曼中又抬头,李师师仍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
曼中伸腿,“哧”的一脚蹭掉了“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