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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中的心砰砰作响,她不解地望着床上的那位款俞,开口问道:“怎么,深更半夜,你坐在我床上干什么?”
那位款俞脸上的笑意渐浓,她没有想要下床的意思,而是坐在床上缓缓开口道:
“曼中你,知道款俞被灭口的事情吗?”
曼中脸色一僵。
怎么,她在说什么?她不是自称款俞吗?
“款俞死于多话,她不该也没有资格去过问。”那位款俞细长的眼中带着满满的欣喜和笑意,但曼中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一个款俞死了,就换另一个上来。”
什么一位又是另一位。曼中心乱如麻,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曼中真好,每日只在这院中打扫,服侍李姑娘,还挨老板娘的骂。”那位款俞抬脚使力,将身子挪至榻前。脖子伸长凑到曼中脸前说道。
曼中的嘴唇冰冷,她抿了抿嘴,开口道:“何出此言?”
“曼中,你去没去过西面的厢房中?”
曼中摇了摇头。她的手紧张地攥紧。
“你知道那西面厢房中,住着多少款俞吗?”
见曼中吃惊地瞪起眼睛,那位款俞笑了,眼睛愈发地眯成一条缝。
“我来这青楼中时,妈妈对我客气得很,”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妈妈从来没有骂过我。我那时年纪小,以为是遇着贵人了,所以才对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好。她就那样和颜悦色地将我领入了西面厢房之中。”她顿了一下,转而问道:
“曼中你在青楼中待了一年,应是知道的,这青楼之中除了歌妓,舞妓,文妓之外,还有一种人吧?”
曼中呆呆地点头。她当然知道。
这里毕竟是青楼。
“还有一种人,她们统一被妈妈调教好了,向外一推,嘴中只会说‘款俞’的名字。就是我们。”那位款俞转而坐在床沿,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原来如此。曼中皱了皱眉头。
“可是没有哪个款俞会真正听话。”那位款俞细溜溜的眼睛陡然睁开,她从床上起身,迈着轻盈的步伐两步走到曼中身前,“我们都想说得更多,问得更多。”她伸手,将曼中腮旁的散发拨开。
“所以上一个款俞才会过分热情地询问你关于那位贵客的事,我才会在三日前抢着回答那位公子的问题。虽然所事龌龊,但我们毕竟也是人而非‘款俞’。”
曼中突然想到了之前自己对李师师所说的那句话:“像曼中这种人,写名字难,抹名字简单。”
她愈发惭愧,低下了头。
“曼中,你睡吧。”那位款俞忽的改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轻轻拍着曼中的脸。
曼中恍惚之中,竟有一种李师师在拍着自己的脸的错觉。
“是不是吓到你了?”款俞浅浅地笑了,曼中却愈发恐慌地躲闪。
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是未来的款俞,还是过去的李师师?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曼中躺在榻上怔怔地睁着眼。
她猛然从混沌中醒来,一骨碌翻下榻,鞋也没穿好,跌跌撞撞跑到隔间门前,一拉开门。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红叶李两株,盛满清水的木桶一个,落叶若干片。
曼中四顾无人,急忙向小楼上望去——
窗户也是紧闭着的。
曼中越发慌了神,她心中惧怕着每一件东西,迫切地想要和人说说话。她趿拉着布鞋,一步一蹒跚,冲向楼前。
一声惊呼后,她与拐出来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曼中倒在地上,手腕抻到了地面,愈发地疼痛。但她的心中却颇为激动。她需要这样一种真实的感受。
“你这丫头!”妈妈咒骂着从地上跃起,正准备教训一下曼中。
那小楼上的窗户吱吱呀呀的开了条缝。
妈妈吃瘪地停手,转而一把将曼中从地上薅起来。
“小心着些,毛毛躁躁地还怎么为李姑娘做事!”
曼中低着头喏喏地应着,用余光瞟着小楼之上的那扇窗户。
眼看着妈妈匆匆地要走,曼中却突然想起款俞的事。她急忙拽住了妈妈的袖子。
“又有何事?”妈妈没好气地呵斥着她。
“妈妈,款俞呢?”曼中恳切地看着妈妈。
妈妈见曼中诚恳,便可以叹了口气,说道:“送走了。”
送走了?
“有人家要了她,便送走了。”
曼中愕然。
妈妈会错了意,以为曼中害怕了,便挑了挑眉说:“你尽可放心,你是李姑娘关照的人,不会被送走的。”
妈妈离开了好一会儿,曼中还站在院中。
盛满清水的木桶上漂浮着一只小虫。曼中飘忽不定的眼神落在上面,看着那只小虫挣扎了一会儿,便再不动弹,似乎凝在一桶清水中一般。
窗户吱呀又拉开了一些,楼上柔柔的女声响起:“小孩儿,上来。”
曼中踩过一地红叶李树叶,走进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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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七年,四海震动。
金兵南下。
徽宗退位,年号由宣和改为靖康,时年为靖康元年。
东京最为有名的青楼,已是空无一人,门可罗雀。
院中的红叶李不知因何原因倒了一株。如今只剩一株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时逢年末,红叶李的树枝上多少有些萧条。红叶李树下,是个破旧木桶,桶旁生了些菌类。
院中忽的传来一些响动。
一扇小隔间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位清瘦高挑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她手握笤帚,利落地将地上的落叶扫净。然后用脚将桶轻轻踢开。
收拾好这一切后,她又抬头向院中一栋小楼上喊到:“姑娘醒了吗?早点吃些什么?”
半晌,小楼之上响起懒懒地回应:“不吃了。”
那楼下的姑娘将笤帚随手一搁,转身坐在红叶李树下的泥土之中,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圈,孩童似的到处看着——
她是曼中,如今这青楼之中仅剩她与李师师了。
早在年初时,妈妈便卷了这青楼的生意逃离了东京。临走前她问过曼中愿不愿意和她一块走。
曼中拒绝了。
与妈妈去了,也不过是再待在别处的青楼而已。
妈妈这样劝她:“李姑娘虽说是之前有天子护着,但如今那一位已成了太上皇,你攀附李姑娘是没有结果的。”曼中仍然固执地摇头。
妈妈不再理会,收拾好了,便带着姑娘们迅速离开了这个繁华的都城。
金兵围过城后,繁华的都城已是满目疮痍。
曼中放下举得有些酸疼的手,目光扫过寂静的院落,停在西面厢房上。
妈妈走后,她曾推开西面厢房的门,进去看过。
并无特别处,空无一物的床榻,木椅,方桌,有些泛黄的窗纸。
在这样的房中,曾坐满了款俞,她们各个能说会道,对什么都热心好奇。
曼中轻轻掩上了门。
李师师不再唱曲,也不再下楼,饮食等等都由曼中送上楼去,她也只吃一些便扔在一旁。
曼中却觉得她很高兴,似乎以前从没看过她这样有精神的时候。
倒是有时,李师师会打着象牙板,像是街头外的说书人一般,带着笑颠来倒去地念着四句: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那朵辟寒钿子,曼中也再没见过。
她坐在红叶李树下,自嘲地想着,如今怕是没钱置备年货了,若有那辟寒钿子,倒还可以对一些钱出来,为李师师买些好的吃食以备初春之需。
不过,曼中是再无机会了。
一月以后,天气渐寒,夜中难眠。
曼中缩在单薄的床榻之中,正想着明日如何找些取暖所用的被褥——
屋外隐隐有喊声传来。
曼中竖起了耳朵。
那喊声起初不大,听着便像是夜中那些闲汉的嚎叫。
不过很快曼中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因为震耳欲聋的威吓呐喊与铁骑刀枪的碰撞之声让她一下子从榻上惊得跃了起来。
青楼之外,一声凄厉嘶吼:
“金兵入城了!”
曼中心脏狂跳不止,她吓得呆坐在床上。
“怎么办?”她自己问自己,胡乱的鼻息喷洒在上唇,曼中惊觉自己的牙齿也在打颤。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比一步踏得重。
曼中惊恐地蜷缩身体。
怎么办?
门“哐”得被人撞开,李师师在夜中森然闪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曼中。
“姑娘!”曼中连滚带爬地从榻上靠过去,声音之中带着哭腔。
“走。”
李师师拉着曼中离开了这个小隔间,跑过黑漆漆的院子,撞翻了那个没有一滴水的木桶,一直跑到西面厢房的背面。
“走。”
李师师一甩手,曼中踉跄了几步,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姑娘呢?”
“走!别忘了我教你的!”
曼中不理解,她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那个什么都不理解的小女孩。
李师师只是摆手,掉头便跑了回去
“什么?教过什么?”眼见着李师师的身影愈来愈远,曼中着急地询问,她突然恍然,大声念到: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帝王怜。”
半晌,院中传来清亮的呵斥声:
“你这小孩儿,我教你的是‘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