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瑞三十年的八月底,或许是因为灾情当道的缘故,这就连太阳都比往年的要毒辣许多。
阳光透过已经焉黄的树叶照在灾民们干枯黝黑的脸上,他们虽然被强光照得都快睁不开了眼了,但他们宁愿伸出干瘪的舌头舔舐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也没有选择浪费力气的去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
现在,各个地方的很多水井都相继枯竭,不要说人喝的,就是能用来煮粥的水都越来越少了,所以现在的灾民不仅是饭吃不饱,就连水每人每天都只能领到半碗。
由于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灾民们大多聚集在树底下和城门旁,他们互相你枕我手臂,我躺在你腿上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任凭头顶上的无头苍蝇嗡嗡嗡的飞个不停。
他们把自己除了呼吸以外的一切行为活动都停止了,因为他们现在每天摄入的食物和水只能吊住他们的一条命不死而已!
而让楚政和文武百官觉得还算幸运的是现在并没有什么疫病出现,不然这天下的黎民百姓还不知要死多少。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锣声响起,早已麻木的灾民们才找回了自己的几分意识,他们双眼空洞的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缓的走向城门,宛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这阵锣声是城中的商户、士绅们或者官府中人出来施粥的讯号,这也是灾情中目前为止唯一一种能够牵引灾民们心神的声音。
而在刚开始的时候,灾民们听到锣声还会冲上去哄抢,生怕去得晚了就没粥喝了,但后来发现无论来多少人都能确保每人能领到一碗粥之后,他们就不再热衷于谁先谁后了。
反正都吃不饱,说不定晚些去施粥的人发现灾民们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还会给自己多打上一些。
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曾经就有一个运气极其好运的家伙,他最后一个喝粥的,所以施粥的人就把剩下的小半碗糊糊一起给了他,他足足让当时看见的人羡慕了好几天的时间。
吃过了一天中唯一的一碗粥和半碗水之后,还是腹中空空毫无感觉的灾民们一步步挪回到原来的位置躺下,静等着下一天的到来。
夕阳西下,正午毒辣的太阳逐渐变得柔和,但空气中的风还是干燥无比,吹在人的脸上却没有能感受到丝毫的水分,就好像这风是经过火炉筛过的一样。
城头上,本地的郡守大人站在上面观望着下方的灾民,他的到来没有在人群中引起丝毫的涟漪,这会儿估计就算是楚政站到他们面前前他们照样不会加以理会。
“唉,旱灾之广,遍及整个大楚,历经时日,足足快有一年之数,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灾情,我大楚就算有再多的存粮也经不起这样吃啊!”
在郡守身后半步的地方,一个看模样是师爷打扮的中年书生上前一步说到。
“郡守大人,加上前两次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食以及后来各地的捐助,我们还能支撑两个月的时间,没理由到了那时还不下雨吧!”
郡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些无奈。
“这都已经八月底了,可太阳还是如同六七月那般,一切都还难说得很呀!”
……
京城,净月独自一人坐在皇上特赐给他们神算阁的楼顶。
早在两月前,楚政就每日让他夜观星象,算算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雨,但每一次测算结果都是大旱,为了避免楚政担忧过甚,他特地撒了一个谎,说现在天机缭绕,实在算不准何时才会有雨。
“唉!”
叹气一声,他从衣袍里掏出几枚铜钱随意的在手心掂量了几下,接着就把他们抛洒在神算楼楼顶的瓦片屋脊之间。
“什么!”
净月突然瞪大了自己的瞳孔,那几枚铜钱的影相出现在他的眼睛,随后他眼中的那些铜钱就变成了一滴滴在欢快跳动的雨珠,然后不断扩大,到最后直接就演变成了一片雨幕。
“唰!”
净月一挥衣袖,那几枚铜钱就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里,接着就又被他抛了出来。
第二卦的结果和前一卦相同,铜钱化作雨珠不断的落下。看到这个结果,净月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衣袖再次一挥,铜钱被裹挟着随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神算楼的楼顶……
楚政的摄政殿里,他的桌子上依旧堆满了奏折,可他却没有批阅,主要原因是他不用去看都能知道奏折里写着的是什么。
无非又是那里那里饿死了多少人,无非又是那里那里又缺了粮食。
摄政殿的门是打开的,到了此时门外依旧燥热的风让楚政的心里更加心烦意乱,风把他桌上的油灯吹得明灭不定。
飘忽的灯光倒映着楚政日渐憔悴的脸庞,这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大楚帝王在此刻,竟是在他的心底生出一些无助的可怜心绪。
“皇上,皇上,有雨了!有雨了!”
就在楚政还在懊恼的时候,大殿外突然响起了净月尖锐刺耳的嗓音,可落在楚政的耳朵里,此时这样的声音如同!
“快说,哪里有雨了!”
无蝉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不过他不是为了楚政的安危,而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同样的激动难安!
“九月初九!江南大雨,三日连绵不绝!”
听到净月回复的楚政一下子瘫软在龙椅里,大概在一月以前,各地的灾情还是没有出现缓解的时候,楚政就有些寝食不安了,这一月下来,他每日能睡着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直到今天,他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心神的陡然放松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意识,不过在他睡过去之前,他的嘴角挂上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因为他不仅听到了净月和无蝉一起喊出口的“皇上”的惊呼,他更听清楚了净月说的前一句话:
“九月初九!江南大雨,三日连绵不绝!”
……
渝州境内,柳城城门口,原本就是图方便而简易搭建的粥棚经过两月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可施粥的那些道士却对此视而不见,扰天派里的道士一向随心所欲,粥棚没了也就没了,难道粥棚倒了就会影响他们施粥了不成?
城门底下,一个在场所有道士里最邋遢,最不像修道之人的乱天老人坐在那里扣脚丫子。
就算他的身边阴凉到了极点可也没有一个灾民敢靠过来,他们都知道这个老头才是那些施粥的人里的老大,要是把他惹恼了,以后可就更没有粥可喝了。
至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嘛,就是他的脚丫子实在是太臭了,也不知道他是有几年没有洗过脚了,那股味道比之挨饿还要让灾民们难以忍受。
刚刚扣完脚丫子又准备抠鼻孔的老道人手指在空中一滞,在旁人看去就好像他是被自己的脚丫子熏到了一样,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心有所感,冥冥中也不知道是那种感觉让他愣在了原地,可随着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之间不断掐动,乱天脸上的神气越来越激动,掐指算卦的动作越来越快,当最后大拇指搭在食指的关节处时,他看向江南的方向缓缓说出了三个字。
“雨来了!”
……
江南,这里素有水乡之称,所以那怕到了大楚全国都陷入了旱灾的危机情况下,这里的水源还算充足。
在灾情刚刚爆发的时候,苏、杭二州的州牧就联手商量,不如由官府出手,控制住所有的水源,集中灌溉某一地区的水稻。
这样的结果在一开始当然遭到了百姓们的反对,但两州的州牧就是宁愿派出军队驻守也没有让一滴水被浪费。
到了灾情后期,这两位州牧的聪明之处就体现了出来,在这种天灾年头里,他们硬生生从老天爷指缝里抠出了四十七万担粮食,这些粮食虽然不多,但节约一些的话,足够让半个州的百姓吃上两月的时间,而苏杭二州也成为了符瑞三十年年间唯二两个有收成的州。
九月,这本该是到了江南地区下田种植第三稻的时节,但此时的田地都被骄阳晒出一道道巴掌宽的裂缝!
初八的这一天,苏、杭二州的州牧又聚集到了一起,这眼瞅着旱灾就要持续满一年的时间了,他们需要商议下一步还要统一种多少官田才能让两州百姓免于挨饿之苦。
可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谁都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多种一点儿粮食,他们两人吹胡子瞪眼的谁都没能说服谁,一夜未睡可还是精气神十足的坐在位置上生闷气。
“大人,大人!”
“叫谁呢!”
一路冲进来禀报的官差被吓了一跳,可他很快转过了心思。
“两位大人,是小的说错了,是两位大人才对!”
“说!”
那官差说完了之后,苏杭二州的州牧又异口同声的让他开口,但那官差接下来说的话才让他们两个真正的明白了什么是之音。
“两位大人,下雨了!”
……
“唰唰唰!”
江南果真如同净月所算的那样,在九月初九这一天毫无征兆的下起了漂泊大雨,刚开始时还是一些淋淋淅淅的小雨点,可很快就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空气中的燥热很快就被吹散,沁人心脾的凉风中终于出现了一些久违的秋意。
灾民们在此时才算彻底恢复了他们在灾情之前的神采,一个个大步的冲到雨中,任由这场期待已久的甘露淋湿自己的衣衫,浸入自己的肌肤,洗刷自己的躯壳和灵魂!
苏杭二州的州牧来到门前,看着眼前的一幕同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从未想到这第一场秋雨会来得如此及时,就在世人即将绝望的时候总算又给了他们希望!
“蠢货!”
看着看着,苏州州牧却一脚踢在了那名一眼看来就品级不低的官差屁股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下雨嘛!还不快去给我准备水稻种子,等雨一停,立马把种子散发给百姓,让他们都给老子回去种田去!”
“是,大人!”
这个时候,那官差也反应了过来,大雨一过,百姓就该下田种水稻了,到时没有种子才是天大的笑话!
看了一眼极速跑开的手下,苏州州牧又把视线放回到漫天大雨之中,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一副没见过下雨的样子。
……
汴州华留郡桃浦县,施县丞端着一个装有半碗水的破碗抿了一口,早在两月前他就没有水可以用来泡茶了,而在一月前,他们衙门里的人也和百姓一样了,每天只可以领到半碗水。
领到今天的水之后,施林伍没有一口喝完,他知道只有一点一点的打湿了嘴里和喉咙的每一个角落才不会有那么大的渴意。
“奇怪,今天这水怎么比起往常时候的要凉上一些。”
接着,他又伸出手在空气中感受了一些。
“就连风都凉快了许多!
“呼…呼呼!”
这施林伍不说还好,他一说完,风就越来越大,一时半刻的时间,就逐渐让人情不自禁的眯起了眼睛。
“嘀嗒!”
突然,一小滴雨珠落在施林伍的碗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未止,就又有一滴雨珠落到碗里惊起涟漪。
一滴又一滴,一圈又一圈。
……
一直到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让大楚上下望眼欲穿的秋雨终于落到了大楚国土的每一个角落里,地上每一道如同伤口的裂痕在秋雨的滋润下很快被修复。
地头田间,水潭水井,小河大川……无数原本已经干涸的地方重新聚集起了水源,无数由村子聚集到城市里的灾民也拿着官府发的粮种和最后一批救济粮返回了家乡。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在天下百姓的心里都会觉得这场旱灾过后,就会是一个从未有过的丰收年吧!
秋风渐起,秋雨初落…
雨过便是大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