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到十一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了。
聂伤换上了粗厚保暖的麻布袍子,立在城头看着微城内外的斗耆军士卒,眉头紧蹙,心情烦闷。
他在微城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了,殷邑那里还没谈出结果。
世子受命他一定要守住微国,万不能有失,却又态度模糊,不给出明确指示。这让他疑神疑鬼,总是提着心,生怕突发异变,只能和三千斗耆军在微国干耗着,不敢离开一步。
斗耆国国内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千头万绪,又多又繁重。信使来往通报的效率实在太低,很多事情无法及时处理,处处协调不畅,微国这里也有近十万微国人要管理。
主君不在,国宰郧丁又是个缺乏魄力的,官员们也都经验不足,官府应付的十分吃力。导致物资调运迟缓,出征将士的补给都有些跟不上了。
驻军在外的士卒们不理解大局,看到明明没有战事却不能归家,颇有怨言。聂伤自己家里也还有两个怀孕的女人呢,心里记挂着,只想早早回国。
如此形势,让他怎能不烦躁?
别的物资勉强还够,关键是冬衣没有送来,让全军都在挨冻。
军士们大都还穿着单衣,在北风中缩肩抱臂,满脸青白寒色,都挤在屋里和墙根下烤火晒、太阳,精神十分萎靡。
聂伤质问国内为何没有送来冬衣,得到的回答是:还没到穿冬衣之时,没必要送冬衣。
不但官府如此说,就连士卒们也如此认为,对挨冻没有怨言。
在这个时代的平民看来,眼下天气虽冷,但还不是穿冬衣的时候,所以也没必要添加衣物。
因为整个社会都物资匮乏,大家穷惯了,舍不得过早穿冬衣,或者干脆没有多余衣物。以致民间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有进入十二月份之后,才可以穿上冬衣。在此之前,不论多冷都只能用身体硬抗低温。
当然,这只是普通平民被逼出来的生活习惯,家境富裕的贵人一般都不讲究这个。
商人贵族生活奢靡,只要有条件就不会俭省。
比如驻在微国的这支斗耆军,贵族军官大多裹上了家里送来的冬衣,有的是好几层厚麻布衣服,条件好的更是早早穿了厚夹衣,而普通士卒却还穿着套头露四肢的夏装。
这个时代没有棉花,皮毛又贵,冬衣大都是填充了各种材料的夹衣。一切可以保温的东西,干草、蒲绒、麻絮、丝絮、禽羽、兽毛等等,都被人类用作填充物来保暖。
农夫的夹衣最常用的是廉价的干草,甚至没有足够的布料,只能披着干草编制的草衣。猎人们多是兽皮和禽兽羽毛夹衣。
常年接触水的渔民会使用揉软的蒲草做衣,再以蒲绒填充,不但可以保暖,还有很好的防水性和浮力,可以直接当救生衣用。
麻絮、丝絮只有贵人才用得起,普通贵族用的都是麻絮,大贵族才用丝絮,但也和其他材料混着用。一件真正的丝絮冬袍里面有好几斤絮状蚕丝,价值不菲,只有高级贵族才能用得起。
聂伤有丝絮冬衣可用,但他在国中倡导节俭,必须以身作则,所以一向不穿华贵衣物,不论什么场合都以粗布麻葛衣服示人。
丝絮冬衣和名贵皮裘他自然也不会穿,又嫌其他填充物冬衣臃肿不舒适,羊皮太难闻,便干脆摞几层厚麻布衣服保暖。好在他身体强健,火气旺盛,此时的冬天也不太冷,靠着这一身勉强也能凑合。
既然没到换装时节,发下冬衣这些没追求的平民士卒也舍不得穿,干脆不发了,也好给官府减轻一点负担。
“这样不行,得想办法改变现状,不然会大面积得病的。”
聂伤心里思量着:“是不是可以用羊毛织线,再织毛衣来穿呢?还是想办法寻找棉花?棉花好像不是中国本土植物,原产地是哪,我不知道呀!”
正想着,就见几辆戎车朝他驶来,便停下思考望向对面。
“聂侯,西边那里有两个村邑一千多人逃了。”
一个黄脸的青年贵人跳下车来,急急奔到城头,满头大汗的请示道:“要不要发兵追捕?”
聂伤瞅了一眼此人,却是一个微国人,乃微国世子屈的兄长,叫做直。
斗耆军屠光了微国高级贵族,唯独留下了世子屈一脉。后来又扶植残存贵族以及乡野里的小贵族,组成了新政权,并整编出了一支微国伪军,帮助斗耆军一起掌控微国。
新政权的首脑就是这位世子直,他和其他新政府里的贵族利用这次机会大发国难财,肆无忌惮的吞并人口和财物,从中获得了巨大利益。
这些无耻之人都是主动投靠聂伤的,已经在实质上掌控了整个微国,只要斗耆军一走,他们就是微国的主人!新国主只能从他们之中产生,很可能就是这位世子直。
世子直此人非常识时务,既然无法反抗,便接受现实,尽力为自己谋利,全力帮助斗耆军维持微国秩序,同时借此扩大势力。
不过很多微国人却不服他们,加之财物和家人被斗耆军掠夺了,生活困难,不断有人起义反抗,无一例外都被残酷镇压了。更多人则想逃离这块被侵略者和伪军控制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拖家带口的偷偷逃走。
世子直一伙便带着伪军,引着斗耆军,四处抓捕逃亡国人。一旦抓到就打为奴隶,没收家产,全部充入自己家中为奴。此举可以壮大家族实力,因此伪军抓逃人的积极性非常高。
“一千多人?怎么逃了这么多?”
聂伤语带不满问着,其实心里不是很不关心。
他这些日子像看守羊群一样看着微国人,天天有人跑,天天抓人,早就抓烦了。
之前是怕助长陶国实力才强行讨要微国亡人的。如今已经稳住了微国局势,一小撮一小撮的逃亡影响不了大局,他懒得管了,斗耆军也不怎么动了,全靠一帮伪军在做事。
世子直答道:“这几日,有人在暗地里传流言,说等到新帝继位,微国就会像崇国一样下场,被宰杀一成国民献祭天帝。很多人都信了这个谣言,国中人心惶惶。那两个村邑之人是反叛贵人的亲族,害怕被献祭,所以迫不及待的逃了。”
聂伤点点头,道:“那你就发兵去追吧,你负责此事,何必来问我?”
世子直说道:“聂侯曾有令,微军动兵超过三百,必须要来请示,还必须以斗耆军军官为监军才能调动。”
“哦。”
聂伤神色平淡,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世子直小心的说道:“这次逃走之人太多,我至少要五百兵力才能堵住。另外,其他村邑也都蠢蠢欲动,也必须派兵镇压,估计要动用……两千人。”
“微军一共就三千人而已。”
聂伤心生警惕,紧盯着他的眼睛,思索片刻道:“好吧,我准了,你把所有微军都带走吧。斗耆军就不动了。”
世子直偷眼看着他,脸上带着狐疑之色,生怕是他的试探,忙道:“直没有统兵之才,还是让贵军中的贵人带队吧。”
“我的手下还要烤火窝冬呢,冻病了不值得。”
聂伤心中吐槽一句,摆手道:“不用了,我军长期作战,异常疲劳,不能帮直世子了。世子自己带兵去吧,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处理好。”
世子直确定他说的不是反话,这才躬身施礼,转身而去。
待世子直走远,彘在身边说道:“侯主,你把兵权交给了微国贵人,不怕他们作乱吗?”
聂伤抹着胡子,微笑道:“粮草财物皆在微城。呵呵,只要微城在我手中,他们不想饿死的话,可以作乱试试。我军最终还是要走的,该松一松手了。”
他负手踱步,思索了一会,说道:“微军微人皆是断脊之犬,不足为惧,倒是那传流言之人不简单。此人很有见识,能看到全局形势,显然也是个贵人,而且很有心计,日后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敌手。命直去查,一定要把此人除掉!”
吩咐完之后,他又看向西方,皱眉自语道:“崇国那里还没杀够吗?世子受此举,虽然震慑了各国,但也后患无穷,一个残暴之名是洗不脱了。不知值不值得,反正换我绝不会这样做。”
“还有虎那个愣货,世子受说要杀光崇人,你就真的准备杀光?如此暴行,你还怎么得下得去手?做下这样的伤天理之事,你就没想过会给自己种下祸端吗?”
崇国那里的战事依旧没有结束,不是五国联军不能打,而是他们要慢慢杀。崇国人投降也不成,抓到就是个死,只能拼死抵抗,所以战争进行的特别缓慢。
作为五军主将的虎,出身虎方蛮,由斗耆国斗奴而起,作战勇猛又会来事,在斗耆军屡立战功,为聂伤所器重。后又被世子受看中,远赴殷邑安身。
自帝位争夺战爆发以来,他得到了展示能力的大好机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从一个护卫晋升为一军统帅。现在又统领五国大军作战,可谓意气风发、
他乃是跟随聂伤起家的一群人中混的最好的一个了。在很多熟人看来,虎的未来有可能和聂伤并肩,甚至超越聂伤,因为世子受更加信任他。
聂伤对虎的成就并无妒意,这个时代还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让聂伤嫉妒,更别说虎这样的打手一个。
相反,虎能取得今天的地位,聂伤也很为他高兴。二人之间有信使频繁往来,私事公事皆相谈甚欢。虎经常向聂伤请教军政方面的问题,聂伤也认真解答,毫不隐瞒。
此前,聂伤曾就崇国之战私下里向虎建议,让他见好就收,把崇国贵人杀了,能向世子受交差就行,不要滥杀平民。
可是虎却没有就此事回信,五国联军还在继续屠杀,聂伤连派了两位使者前往劝说,他都没有收手。不用说,虎拒绝了他的提议。
也许是虎不敢违背世子受之命,或者功利心太强烈,想要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往上爬,更有可能是那货地位渐高,不再鸟旧主了。
“这个混蛋东西!”
想起这事,聂伤不禁骂道:“怎么个想法,你倒是对我明说啊!和你那主君一个德行,都特么故弄玄虚,对老子耍心眼!”
到了晚间,世子直的信使便来了,说他们查到了放流言之人,果然是一个微国贵族。
此人叫做段叔,出身微国侯室的一个分支家族,算是微国国主的叔父辈,刚直能干,颇有远见卓识,在国中地位甚高。
可在三年前,国主突然迷上巫术,整天和一伙巫师混在一起,疏远众臣,不理国政。
这位段叔便在众臣面前痛斥国师是邪巫,又痛责国主被邪术所惑,变成了昏庸之主。并威胁要杀死国主身边的一伙巫师,还当场殴击了一位巫师。
此事激怒了国主,把段叔打为奴隶,发到大泽边上造船。后来突然又失踪了,听说是被巫师派来之人暗杀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了。
没想到这段叔还活着。他的确遭人刺杀了,受伤落水,被渔民救了起来,便在东南部的一个小山村里隐姓埋名过活。
微国被灭,段叔也混在难民队伍里一起逃到了陶国,又被赶了回来安置在原来地方。流离之中,他一直在组织和帮助难民,在逃难微人中非常有威望。
这次释放流言之事,世子直得到聂伤嘱咐,专门调查之后,被吓了一跳。原来段叔已经联络了十几个个村落和许多家族,正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斗耆军撤走后,便发动袭击,推翻伪军,夺取微国。
世子直又惊又怕,急忙遣使来请示聂伤。
聂伤也不想有这样一个人难缠的敌人,立刻派肥豚带着两百斗耆军,统领微国伪军前去镇压,务必要抓住那段叔。
最后虽然镇压了微国人的反叛势头,但那段叔却逃出国了,据说逃到陶国了。
聂伤向陶国要人,陶国死不承认。
两国正打嘴仗时,传来了一个轰动天下的消息——新帝登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