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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觉得他的人生就像此刻的处境一样,孤悬在陌生古道的某一段,前不见终点,后不见退路,天地悠悠,却没有他的藏身之处。
这一路走来,“第六人”济慈的心一直都悬在嗓子眼,就像是在狼群环伺机下的松鼠。暮色越来越浓,连脚下这条古老的道路都没有了坚实感,行色匆匆的“第六人”连续两次险些被自己凌乱的脚步绊倒。
慈济先生仍然没办法对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他现在会身处此地,记忆中有一个不容拒绝的人给他看了一张纸,是他祖父年轻时签下的契约,按照契约赋予的义务,他必须即刻动身前往那颗愚昧的星球,理由是某个几百光年以外,他根本不认识的屈死鬼。济慈象征性地抗辩了一下,甚至都没能把“不”字明确地表达出来。更让他愤懑难平的是,他们竟然不允许前者用自己的方式前往夜叉-4。“这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不容拒绝的大人物强调说,“你已经被选为‘第六人’了,你必须变成得像完全透明一样。”
根据对方安排,“第六人”先生在旅程中换了三个假身份,跟三教九流混挤在一艘偷渡船上,闯过了两次哨站排查,而最终的这段路,他还必须要用双脚走完,真是难以置信,投放他的降落舱里连头骡子都没准备。
大半个太阳都已经沉入地平线下,远方某处传来桉熊此起彼伏的吼声。“墓碑路”终于不再猩红,犹如一把沾血的匕首隐没入黑暗的鞘中。这个比喻也许比想象中更加恰当,因为“墓碑”路本身,就是一块巨型合金。殷泥不是泥,而是一种性质特殊的金属,整条“赤色大道”,就是用这种血红的金属浇筑而成,所以它的坚固程度,远远超过了后世殖民者所建造的短命道路,可为什么要创造那么一头工程怪兽,这个问题跟“墓碑路”修建者的身份一样,恐怕永远没人知道了。
昏暗的余晖被殷土晕染成了惨淡的暗粉色,仿佛整条路是一道肮脏的血渍。半小时前筋疲力竭的济慈差点被一个黑影吓瘫在公路上,他以为那是个站在路旁凝视他的小丑,他甚至认为自己看清楚了对方衣服上的蕾丝与褶皱,然而随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正在吃草的绵羊。
疲惫与饥饿折磨着济慈,他已经半日都水米未进了,不是身上没带食物,仅仅是恐惧与焦虑让他感觉不到腹中空空。周围越来越昏暗,他不知道现在打开行路灯是不是个好主意。
就在这时,济慈又看到了一个黑影,惊疑之下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因为说不定那就是另一头绵羊。
然而那绝不是羊,它伫立在黑暗中不动分毫,散发着死寂的气息。紧接着,济慈发现了另外几个影子,它们好似是从夜色中滤出来的,带着让人窒息的凝重。一刹那间,济慈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安魂曲在山坡上响起,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所处的的位置连一个遮蔽物都没有。
太阳终于完全落入了“墓碑路”的另一头,最后一点余晖也被敛入地平线,天空中只有稀稀落落几点星辰,就像是葬礼上来宾表达的敬意那么聊胜于无。“第六人”与黑影群落的对峙长达五分钟,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哪怕是被活生生撕碎,他也要看清楚那边杵着的究竟是什么。
济慈战战兢兢地朝前挪动着蚁步,双肩抖得像是筛糠,在听见第一声狂笑时,他的一生走马灯一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不过济慈立刻明白过来,那并不是真的小丑狂笑,那种东西只存在于小马修那些低劣的文学创作中,刚才他所听见的,也许是什么食腐鸟类的叫声。“第六人”又向前跨了两步,本能地抓紧了斜挎的帆布袋,那里面有一本最新版的《恒星法典》,一块标记为“6”的胸牌,和一把模样可笑的热辐铳。真有趣,济慈心想,那个大人物的意思也许是,当济慈遇到小丑时,他可以用那玩意儿来自杀。
孤旅者终于看清楚了山坡上的东西,他的心中同时涌上了恐惧与希望,讽刺的是,这颗星球总是同时给予它的子民这两样东西。
山坡上,矗立着五块黑曜石墓碑。
墓碑,在这颗星球上是跟小丑齐名的超自然事物,它们的出现往往跟失踪联系在一起。然而行路的人都知道,有墓碑就有定居点,济慈感到无比庆幸,他加快脚步朝那座山坡奔去,内心祈祷附近可千万别是一座“鬼镇”。墓碑无言地看着这个人接近,像个动物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坡地。它们肃穆的样子仿佛正在为什么人进行审判。
“第六人”终于登上了山顶,一路上,他的视线刻意避开了沿途的黑曜石立方体,擦身而过时,那些东西给他的感觉既不神秘也不可怕,只是一些又脏又旧的老物件。济慈在山顶极目远眺,努力在黑夜里搜寻着可能的蛛丝马迹。这比想象中要累很多,没过多久孤旅者的双眼就流出泪水。但是这些努力终究不是白费的,在山下几百米远处,济慈发现了星星点点的几盏灯火。浓重的夜色中,它们看上去孱似风烛。
济慈没有犹豫,他立刻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恐惧再也不能束缚他了,前一秒钟里还仿佛能把他压垮的黑暗,这一秒钟已经变得轻若鸿毛。
在“第六人”面前的是一座典型的摩耶利人定居点,建筑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小镇外围的建筑都暗着灯,也许是已经关门的商店或者医院,万幸的是,小镇内部照出的灯光还是清晰可见。
济慈循着亮光转入一条小巷,他发现这座镇子比第一眼看上去更加破败。附近仅有的一道亮光来自于小巷尽头,这让巷子看上去仿佛一条幽深的隧道。
济慈快步走过小巷,他迫不及待想要找一个能喘气的人说说话。然而一走出巷口他就愣住了,他没有看到人,甚至没有看到亮灯的窗户,之前的白光来自于前方的一盏射灯。
这种灯一般是安装在架子上,用来自下往上照射建筑外墙的,如今它却被随意摆放在地上,如果不是接在后部的电线,济慈险些以为它被人扔掉了。
电线是从另一个更暗的小巷通出来的,那个方向看过去也不像是有人。孤旅者考虑再三,决定不冒险走进去,转而把目标放在小镇别的光源上。他在狭窄的街道上七拐八弯走了十几分钟,最后到达了一个十字街口,迎接他的是街边路牌上,草草挂着的另一盏射灯。
济慈开始着荒了,进入小镇半小时以来,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那些灯像是一个恶毒的玩笑,更像是夏夜诱捕蚊虫的陷阱。
济慈双手握拳转过街角,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他发誓今晚一定要在这里见到人,哪怕强闯民宅也在所不惜。
不久后,济慈在这条街的尽头看到了一扇橱窗,橱窗里站着一个模特假人,几乎有两米高。出于一种无法言明的压力,孤旅者站在假人面前凝视了它10秒钟,那张脸上挂着一种威胁一样的笑容,也许是光线原因,济慈觉得它的五官有着稍许扭曲,让他想到了喜好折磨玩具的坏孩子。
假人的对面是一栋两层的木制楼房,大门敞开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灯光正从里面流泻出来。
济慈长出了一口气,他看到了门内的正对着他的柜台,和柜台后朝他微笑的中年男子。
不用看门牌也能知道,这是一家旅店。
孤旅人如释重负,苦难之旅终于结束了,他飞奔向那团橘光,迫不及待地迎接自己的最终赦免。
然而有什么地方不对,济慈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变成恐惧时,“第六人”停在了旅店门前。
那个中年人还在朝济慈微笑,但是双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后者看清前者凝固的眼珠,滑腻的面颊,还有僵硬的五官。
这是一尊蜡像。
济慈站呆呆地在门口,像是一个进退维谷的访客。他几乎花了两分钟时间才让自己的麻木的身体调转方向。镇上还亮着稀疏的几盏灯光,就像几把叉子刺入漆黑的夜空,济慈已经不愿意去碰运气了,直觉告诉他那些都是被人故意布置在镇子里的射灯。“第六人”忽然觉得自己仿佛闯进了一个大型玩具盒,周围一切都带着一种调侃式的戏仿,惊悚而又滑稽。
当他的视线落在对面橱窗里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尤其强烈。
玻璃后面空荡荡的,人形模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