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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自入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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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盛暑,林雪崚和宋竺在柘石坊清点要贩运的木材石料。



    公孙灏套着宋竺做的木腿走来走去,不住叹气,“宋老弟,我的腿修健匀称,哪是这棒槌似的样子?”



    宋竺头也不抬,“先管好用,再管好看。”



    正听公孙灏抱怨,露夏栈主余千淞一头热汗的奔过来,“林宫主,露夏栈探到消息,金越要和大盛重新缔结盟约,归属称臣,金越使者已经入境北上。打听的人说,易公子和蓝罂姑娘在金越境内治旱救疾,深得当地人感激,酋王要请易公子留下来做国师,永享荣华富贵,可易公子婉言拒绝,年初的时候和蓝罂姑娘一道启程返回大盛,酋王亲自送到边境,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去向了。”



    林雪崚目露欣喜,“回来了?年初动身,怎么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给太白宫送个信?山高水远,别遇上什么意外。余栈主,你再遣人到白兰山和兰溪县去看看。”



    余千淞离开不久,外面传来叽里呱啦的吵嚷。



    这动静,一听就是青龙寨,六宿听闻林雪崚在柘石坊,带着青龙诸部找来,也不通报等候,径直闯入。



    公孙灏皱眉,“匪人就是匪人,八辈子也养不出礼教。”木腿一伸,走在最前的亢宿使者猝不及防,一跤绊倒,跌了个乌脸青。



    公孙灏跷着木腿嘿嘿一笑,“虽不好看,还算好用。”



    要在以往,六宿已经暴跳,这次却乖,亢宿使者没急着站起,就势蹭到林雪崚身前,“林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寨首。”



    其余诸匪跟着呼啦啦的跪下,林雪崚大吃一惊,“你们干什么?他怎么了?”



    江粼月一身本事,半国土匪听从他的墨羽令,怎么还要别人救?



    亢宿使者耷着脸,“还不是因为玄武君田阙!他凭着王郯、王览的脑袋,得了朝廷封赏,成了大理寺官差,自匪门跳进了公门。这下可好,咱们兄弟的营生,瞒谁也瞒不过他去,一年来被田阙抄没灭口、锁拿入狱、通缉追查的各路山匪,不计其数。”



    “玄武君踩着昔日同道的血,受了提拔,成了从六品司直。以我们寨首的本领,田阙算什么,两人早已在万仙阵决裂,可寨首仁义忍让,不愿下狠手与田阙硬拼,因此遍传墨羽令,让大家别碍玄武君的仕途,另谋生路,省得被田阙抓住把柄,遭受牢狱之灾。大伙日子不好过,烦恼窘迫,连我们青龙寨都迫不得已,做回了贩鱼的旧生计。”



    “谁知寨首好心提醒,偏有不当事的,神鹰教散教之后,北斗寨一直在羌逻、泥婆罗兜售兵刃毒药,打劫商旅,受雇行刺,前一阵他们回到中原,带进一批以假乱真的伪币坏钱,流通入市,被朝廷发觉。”



    林雪崚忍不住摇头,私铸伪币是坏政害民的重罪,一发现便要按律绞杀,承业帝回銮不久,整顿天下,连皇族权贵都省吃俭用,哪里容得下坏钱偷利?



    亢宿使者也骂:“昔日北斗寨自高一等,不把别寨放在眼里,这次接到墨羽令,又是一笑置之,还当田阙是玄武寨首,不敢拿他们怎么样,结果这案子落在田阙手里,玄武君为了自己,什么昔日情分也不认了,下个套,把北斗寨一举拿获,几百人全被‘鬣蜥散’制住,中了这毒的人肤呈五色,红处溃烂,黄处麻痒,青处淤肿,白处起疱,黑处灼痛,生不如死。”



    “‘鬣蜥散’用料复杂,千变万化,不知配比,无药可解。北斗寨几百人装了浩浩荡荡几十辆囚车,一路上的毒发之相,惨无人状,天璇使者难受得生生挖了自己的眼睛,开阳使者烂了命根,操刀断了子孙。玄武君那脾性,软硬不吃,我们寨首知道田阙是记恨万仙阵一剑之仇,逼他露面,若不然,根本没个消停。”



    “寨首拦了囚车,和玄武君大大方方做了交易,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要用他这个匪首一翼遮天的脑袋,换北斗寨全寨的性命,只要玄武君解毒放人,我们寨首就随他归案,绝不逃跑反抗,不让别人插手,要杀要剐,任凭公门处置,只要在狱中有水浇身洗浴,别无所求。玄武君倒是痛快,当场解毒,放了北斗寨,我们寨首履行诺言,披枷带锁,被田阙关进囚车,押入西京大理寺天牢。”



    “一翼遮天归案,轰动朝野,田阙凭借此案,从大理寺调入龙武军,成了北衙司阶。京城权贵对一翼遮天恨之入骨,此案要审,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林姑娘,别人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总会掂量,求你设法相救,不要让他乖乖等死。”



    众匪不住恳求,哀声一片。



    林雪崚止住众人,她听到这里,一颗心早已冲进大理寺,恨不得立刻揪住恶匪当头痛骂。



    相救不是不能,可她突军身份仍在,任何轻率逾矩之举都会给李烮和启明军带来麻烦,并非解决之道。



    她攥拳思索片刻,与其走暗,不如走明。



    “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你们留在秦岭等我消息,不许在山上捣乱,不许做坏事,毁了东西要照赔!”



    六宿连忙接口:“一定一定!林姑娘,我们青龙寨已经淡出江湖,只打渔,不打劫。”



    隔日晌午,烈日炎炎,李烮在水榭看书乘凉,管家匆匆来报:“王爷,有人来访。”



    李烮继续翻阅,漫不经心,“什么人?”



    “一个男装女子,小人说王爷不见外客,她说她不是外客,是王爷的部将,我说部将应有腰符令牌,她说来得匆忙,忘了携带,小人问她姓名,她说姓林。”



    李烮放下书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让她到嘉道堂等候,本王更衣会客。”



    林雪崚站在嘉道堂中,明盛的日光照入室内。



    檐柱上有精丽非凡的彩画,脚下的五福捧寿云石地板光洁照人,两侧墙上是镂着碎冰纹的步步锦支窗,正中摆着花梨木桌椅和祥云琉璃立屏。就算遭过劫,这里仍留着皇族才有的雍容。



    琉璃立屏后探出半个脑袋,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小小年纪,五官却已型朗分明,睫毛长卷上翘,眼珠褐亮。



    林雪崚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李烮已逝的妻子是月鹘族人,这孩子自然就是有月鹘血统的世子了。



    她看得眼直,俯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跑上前,长睫忽闪,口中冒出一串异族之语,她一个字也没听懂,男孩挠头而笑。



    一个衣饰精致的蓝衣女人从立屏后追出来,招手说了两句月鹘语,男孩跑回她身边。



    女人拉着孩子,向林雪崚欠身致意,“妾身不周,让世子冲撞贵客了,他其实会说汉话,只是这里人人汉话都说得很好,他就有点羞于开口。”



    林雪崚微笑见礼,女人牵着男孩的手,退出堂外。



    原来李烮不仅儿子漂亮,侍妾也是绝顶美貌,林雪崚忍不住向窗外追望,一想到回太白山可以添油加醋的向大伙描述,偷着乐个不停。



    李烮步入堂中,“什么事这么好笑?”



    林雪崚回过头,正欲躬身行礼,李烮摆摆手,“没有外人,用不着这些客套。”



    将近一年未见,她在征战中晒黑的肤色褪回原来的白皙,一身男装朴素飘逸,头戴青冠,腰系绿绦,仿佛夏日柔韧修长的柳枝,没了铁甲之气,只有秦岭山水的清新。



    “殿下,前些时日我收到你的信,已经按照吩咐,让任栈主潜进江南督治府了。”



    仆从上了茶,李烮端茶慢饮,“大热天专程登门,不是为了回禀这个吧。”



    林雪崚咬咬嘴唇,“我冒昧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李烮听她讲完江粼月入狱的原委,沉默许久。



    “雪崚,一翼遮天就算不替北斗寨承担,他以前的劣迹也足够要他的命,曾让京城皇族联手悬赏通缉的要犯,会经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监察,天子御批,我插不上手,也不该插手。要是你想劝他出逃,或者帮他越狱,我更不会任你所为,对你的请求,于私,我只能说声抱歉,于公,我奉劝你,不要视刑律为儿戏。”



    此事极难,林雪崚并不意外,上前一步,跪地叩首,“殿下,一翼遮天曾经剿灭横行东海的潮鲸门,渡数万难民南下避祸,亦曾在万仙阵救天子一家脱险,更曾帮启明军夺下蒲津关。天子回銮时,大赦天下,连郯军都既往不咎,如果一翼遮天的这些功绩还不够赎他的命,岂不是有失公允?”



    “我绝无触犯刑律之想,只求殿下能设法令这些上达天听,落审时一并斟酌。我亦以性命起誓,不会助他越狱出逃,我只想入监见他一面,看他是否安好,可重犯不许探视,请殿下看在我曾随你远征的份上,降恩施助!”



    李烮放下茶盏,眼前浮现出蒲津关外神鹰一般威猛的身影,还有那张肆意又英气的面容。



    她肯替一翼遮天手下的匪盗担罪受罚,她愿为一翼遮天卑屈求人。



    李烮轻叹口气,他此生从未替谁徇私说情,可又不忍拒绝,只能有些漠然的伸手将她扶起,“我明天给你答复。”



    这晚李烮给张鼎臣和台州刺史王宗祥各写一封书信,加急三道,正要加盖印鉴,阿迪忽然跑到身边,要往桌上爬。



    李烮在守月城从来不让儿子束手束脚,到了西京却得把这点野气去掉,他把阿迪抱上膝盖,“你要什么,先问爹爹,准许你碰再动手。”



    阿迪一手平伸,一手指着印章,“阿迪要爹爹的名字。”



    李烮笑着在儿子手掌上盖了个印,“你日日陪皇子读书,先生都教些什么?”



    阿迪皱眉摇摇头,显然对所学的东西并不喜欢。



    李烮灵机一动,“爹爹给你讲个故事,明天下了学,讲给皇子听,好不好?”



    阿迪长睫卷闪,眼中放光,等不及要听。



    次日傍晚,李烮把一套灰黑色的仆役皂衫交给林雪崚,“委屈你几个时辰,和我去御史台。”



    她换好衣帽,手提一盏六角灯笼,扮作李烮的贴身仆从,出了凛王府。



    此案已到第三程,一翼遮天被挪出大理寺狱,关进了御史台狱。御史台分台院、殿院、察院,主管弹劾百官,推鞫刑狱,监督没收赃款和监决重要囚徒。



    从凛王府到皇城很近,如今西京以朴行简膳为德,步行出入皇城的大臣很多。



    两人一路沿街向西,林雪崚不敢多话,在前面低着头,容色恭谨的为李烮提灯照路,皂衫后领和巾帽之间露出一小截柔和的脖颈,在一片朦暗当中散着羊脂玉般的淡光。



    李烮走得不快,目光微垂,脚步不远不近的踏着她的影子。



    两人从延喜门进入皇城,顺着高高的太极宫墙行至承天门,转折向南,过了中书省、龙武军卫和尚书省,左面是太仆寺,右面就是御史台。



    李烮已经和御史中丞打过招呼,说在播聿城有中原刺客藏身佛像,刺杀赞普,此事涉及两国,脉络没有完全理清,一翼遮天可能了解刺客身份,他想面见重犯,询问线索。



    御史中丞已在门口等候,见了李烮躬身行礼,“殿下,一翼遮天本领可怖,十分危险,所有与西京巨盗案、私铸坏钱案没有直接关联的旁审,不得超过一个时辰,殿下须在亥时前离开。”



    “知道了。多谢中丞。”



    侍御史在前领路,林雪崚提灯随行,李烮在后,穿过三院和狱神庙,来到一处高墙夹立的深黑甬道,左右是外监和女监,关押着被弹劾的官员和家眷。



    囚禁死刑重犯的内监在甬道尽头,这里的墙壁比别处厚三倍,墙中灌有一层炒熟的黄沙,如果有人掘洞,黄沙会自泄而下,将洞堵绝,墙头悬着挂满铜铃的天罗网,稍触即有警讯。



    内监大门塑有狴犴像,人称“虎头牢”。侍御史打开铁门,层层而下,连开三道,最后一道门深入地下,周围黑冷惊人,让人忘记了外面的三伏暑天,两侧大大小小的刑具更添悚然。



    天子回銮之后天下大赦,重犯并不多。



    侍御史走到底层牢房的铁栅前,“殿下,这里没有别的囚犯,可以隔栅讯问。”



    李烮果断命令:“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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