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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圩堤止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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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重之风尘仆仆赶回衢园,初春的风乍暖还凉,园门外的几株山樱早早盛开。



    林雪崚在山樱花下来回踱步,等得满脸焦急,一见方重之,立刻奔过来,“方叔叔,师兄有消息了?”



    方重之脚不停步,“叶桻携带兵刃夜闯太子行营,是杀头之罪,可事出紧急,太子查清坏粮案后,没有将他处斩,现在你师兄仍被关押在淮北督治府,无论如何,先把命保住,再想办法。”



    林雪崚顿坐在地,此次坏粮案由柘县县令贺海山越级申诉而起,毫州刺史李宝升怀恨在心,买通关节移赃嫁祸,以侵吞赈粮、弄权舞弊、监守自盗、亵渎公职等等罪名,将贺海山押送淮北督治府查办。



    淮北督治余应雷知道李宝升要在太子来之前找个替罪羊,如今各域行政自专,滥用职权,余应雷哪里在乎一个小小县令,直接将贺海山判入死牢。



    消息传回柘县,满街痛哭之声,贺海山的夫人久病体弱,儿子先天痴傻,母子若无依靠,命也不会长久。



    柘县百姓聚起几千人众,涌向徐州淮北督治府,为贺海山申冤。



    李宝升称“暴民闹事,扰乱州治”,出动毫州军,在半路上堵截。



    叶桻接手了太白宫的援粮,再度北上救饥,正好目睹官兵殴民,他上前拦阻,护退了手无寸铁的柘县百姓。



    贺海山问斩就在三天之后,叶桻心知淮北官吏沆瀣一气,求诉无门,又得知奉旨巡查旱情的太子李麒已经离西京出东都,就快抵达汴州。



    叶桻来不及多想,连夜收集千人血书,孤身飞骑,一日内赶到汴州,可是平民之身难以求见皇贵,他被阻挡在外,只得夜闯太子行营。



    那行营由东宫左右卫率近两百名精锐士兵保护,被他连破六重守卫,直入太子营帐,面呈血书,陈述冤情,然后弃剑于地,以命作保,如言有虚,甘愿受死。



    朝野内外一举一动牵扯深远,万事都得瞻前顾后,太子手持血书,思忖良久,终于决心彻查坏粮一案,叶桻被押进淮北督治府大牢。



    余应雷见风向有变,撇清了与李宝升的瓜葛,在太子身边鞍前马后,徐州、毫州及下辖各县接受盘查、录供的足有三四百人。



    审案期间不得探监,方重之赶到徐州,百般打听,都只是皮毛消息。他徘徊苦等,总算等到结案,李宝升罪证确凿,被遣往西京,押送大理寺,贺海山无罪归职,回到柘县。



    叶桻免于斩首,被继续扣押在督治府,方重之怕园中人担心,先回来报信。



    过了几日,衍帮送来消息:叶桻被充作苦役,前往运河通淤。



    林雪崚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方重之千方百计将她按住,和衍帮商量之后,自己启程再往淮北,谁知出门没多久,竟然在半道遇见正往回赶的叶桻。



    方重之大喜过望:“桻儿,你没事吗?可算回来了!这一趟小飞不辞而别,你又在铡口下转了一遭,差点急死人!”



    叶桻虽然憔悴,却没有任何抱怨,“方叔,官场之事,我搞不懂,这些来来去去去的波折,待会儿和你细说,我先去见易夫人,省得她担心。”



    叶桻进了衢园,直奔朱阁,见到阮红鸢一头拜倒,“夫人,我回来晚了,惹您担忧。”



    阮红鸢待阮雯如同亲生女儿,叶桻一直执子婿之礼,相敬甚恭。



    阮红鸢拉他坐下,心疼端详,这孩子从七岁拉纤开始,受什么罪都闷在心里,她问长问短,叶桻只是笑,“夫人,根本不象他们说得那样,何况我别无长处,就是皮实。”



    叶桻看着阮红鸢新增的白发,都是为园主父子忧心所致。



    阮红鸢长叹:“这父子两人,乍看脾气比谁都好,一旦发起犟来,什么都不顾,这么多年夫妻、母子,还要瞒什么呢……”



    叶桻不善解劝,陪着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告辞,临别时道:“雯儿生辰将至,我过几日想去她墓前祭扫。”



    阮雯的灵枢被送回太湖边的阮氏故居,安葬在她父母墓旁。



    阮红鸢点点头,“你去看她固然好,可是刚回来又要走,太辛苦了。”



    “夫人,不辛苦,到谙梅居不过三五天的路,就当踏青散心。”



    叶桻离了朱阁,沿长廊而行,走到一半忽然顿住,步子一拐,迈向枫林小径。



    一个狸猫般的人影从暗处窜到他跟前,“叶哥哥,干嘛又躲我?”



    莛荟双环飞髻,粉衫花裙,捧着一只漆篮,“我看见你回来,特意向宁夫人讨了灌酥桃糕,你尝尝。”



    叶桻最怕她这套,“无功不受禄,小祖宗,你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



    莛荟眨着月牙般的眼睛,“我刚才都听见了,叶哥哥,你带我一道去谙梅居看表姐,好不好?”



    “不好,你呆在园子里,哪儿也不许去。”



    莛荟一听,花一般的笑脸打了蔫,拉住他的袖子软磨硬缠,叶桻仍是冷着脸,“等你爹和你哥哥有了消息再说。”



    莛荟一跺脚,“我哥哥想去哪里都没人拦着,凭什么我就寸步难行?叶哥,我日日想念表姐,她也必定想我,你就答应我一次,不行吗?”



    叶桻叹口气,从怀中摸出珠花,“这是你哥哥给你的,让你乖乖听话,你好好收着。”



    莛荟接过珠花,鼻子抽了两抽,抬脚跑远了。



    叶桻回到青阁楼上,一推开窗子,就见莛荟站在解凝亭里捶胸抹泪,林雪崚坐在紫藤吊床上前后摇摆,面无表情的听她哭诉,那些数落和抱怨要是沙土泥石,十个凝池都填平了。



    他见惯了莛荟打雷下雨,伸手将窗关上,没过多久,曹敬在楼下喊:“林姐姐来了!”



    林雪崚步入青阁迎昇堂,仰望空空的横梁,似乎仍能看见垂挂的大红灯笼,听到欢声笑语和喜庆鼓乐。



    她听说叶桻回园,早早在青阁前头等候,却被莛荟不由分说的拉走诉苦,好容易才摆脱。



    叶桻从楼上下来,见她拘谨的立着,自己也有些语结,搓了搓手,“曹敬,倒茶。”



    林雪崚笑问:“师兄,我又不是客人,倒茶干嘛?”



    曹敬唉了一声,“林姐姐,你不是客,可现在比客人还稀罕呢。”左右瞄瞄,悄身退出。



    两人挨桌坐下,叶桻苦笑,“小荟这丫头,救兵搬得倒快。”



    “师兄放心,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那小猴子,哭得我耳根都麻了,我帮你把她堵回去了,这会儿她已经不恨你,改恨我啦。”



    叶桻静静看着她,“你的腰好了没有?”



    林雪崚听他挂念,心中一暖,“已经不碍事了。他们说你被罚去运河做苦役,你是怎么脱的身?”



    太子留他不杀,却又不放,是觉得叶桻正直勇义,本领过人,若能收为己用,必能成为得力可靠的亲信。



    这心思被余应雷猜到,他建议太子恩威并施,叶桻虽是善义之举,但闯营要挟是大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为苦役,再暗收之。



    于是叶桻在运河通淤的时候,余应雷令掌刑书记三番五次悄悄游说,劝叶桻为太子效力,如果愿意,可在东宫左卫率任职,得从五品下的品阶,一年两百石的俸禄,否则就得终身为奴。



    任谁也得感激涕零,泣拜知遇之恩,没想到叶桻是个榆木疙瘩,宁可挨那鞭打日晒之苦,也不为所动。



    督治大人亲自来劝,叶桻仍是一口回拒。



    余应雷恼羞成怒,太子听闻,倒不意外:“他要是易于笼络,吾又何必惜之!”背手一笑,下令将叶桻放了。



    林雪崚微抒口气,看着叶桻手腕上的镣铐印痕,心痛道:“太子再仁厚,你这次仍是太冒险!”



    叶桻想起一事,拉起袖子,指着几条伤痕,“崚丫头你看,你用蝠王血精救了我的命,伤口愈合得比以前快,气血也容易恢复。”



    林雪崚眉头一沉,“你仗着体内有血王精,以后更不要命了,是不是?”



    叶桻本想令她宽慰,却弄巧成拙,窘了一窘,伸手将袖子撸下来,“这回太子查明灾情,发放漕粮,减租免税,惩办擅离治地避荒的官吏,大快人心。他返京之前,百姓伏道相送,储君如此,来日当政,必有作为。”



    林雪崚却不无担忧,“今上修炼仙体,心求长寿,太子这储君之位坐了三十年,声望日隆,这次又深得人心,于民是幸,于他自己却未必,万一储君有变,诸皇子里再找一个这样贤良的,可难了。”



    说到此,暗想自己草民一个,管那些做什么,话头转回园中的事:“丁三哥前些日子托人捎信回来,他这会儿正在南归的路上,想必已经离得不远。”



    “老海,他能直接归巢?哪回不找个湖边小馆喝上三天。”



    林雪崚想起丁如海咂酒哼曲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师兄,你又要出门,这两日全心休养才行,等园中安稳些,我也去雯儿墓前拜祭。”



    起身告辞,曹敬端茶进门,“林姐姐,茶才好,喝了再走。”



    林雪崚婉谢离去,叶桻跟到门边,愣愣站了片刻,曹敬看着两碗茶,摇头一叹。



    林雪崚走到白阁外边,呆呆坐在一块石头上,婚宴过去快一年了,一进青阁仍是窒息,这道坎儿,怕是会横在那里一生一世。



    长兴八年三月初九,叶桻离开兰溪前往太湖,四天之后到达湖州以南的卢家荡。



    卢家荡是一片圩田,东侧开渠与苕溪相接。苕溪源自高峻多雨的天目山,是杭州西面的洪源之一,因此苕溪右岸筑有大堤,人称“西险大塘”。卢家荡之北另有一片圩田叫做牛家漾,两片圩田毗邻接壤,分属当地两方豪强。



    叶桻经过之时,圩堤上聚集了卢、牛两家一百余人,各持锄头刀铲,一场争田之战眼看就要开始。



    太湖水域的圩田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居民利用这里的天然水网开挖塘浦,连通排溉,掘土筑堤,将田围在中间,后来许多低洼的沼泽、陂塘、湖泊、河道周边都用堤坝圈围沙地,辟成农田,以收灌溉之利,扩大耕地。



    大的圩田一方可达数十里,产量富足,圩岸高阔结实,栽榆种柳,望之如画,圩内结构如城,中有河渠,边有门闸,旱开引水,涝闭拒水,有的大圩内嵌小圩,有的数圩相连,棋盘纵横,绿堤千里。



    运河开通后,太湖漕粮运至东都,从原来的几个月缩为四十天,“太湖熟,天下足”,朝廷之需使得本已盛行的圩田开垦疯速扩增,几十年间,昔日名曰湖、荡、潭、灢、塘、浦、漾者,今皆成田。



    圩田有官圩、私圩,有势家大户假借权能,贿赂官府,不纳或只纳很少的地税,便可私植埂坼,围湖成田,将之据为己产,或买卖渔利,甚至把圩田献给官僚权贵,作为谄媚的途径。有的富室强霸平民圩田,假造文契,欺压租种的耕户,谋求暴利。



    太湖流域周高中低,不利排水,混乱失控的大肆造圩将原来的天然河道及排水渠系阻隔破坏,湖东的泄洪区尤其严重,仅松江就因遭受圩田排挤,致使水道变窄,水位上升近丈。



    水无所归,久雨垫溺,久晴旱暵,几乎岁岁受害。湖水入海不畅,大量肥沃低田被淹,长兴七年,平江五县积水达四万顷。



    太湖水患成为痼疾,朝廷颁发圩田禁令,树禁圩碑几千块,却收效甚微,地方豪强与官吏勾结,公然毁撤禁圩碑,违禁者少有处罚,圩田仍然有增无减。



    易筠舟为太湖圩田头痛数年,水患越来越严峻,治理也就越来越艰难,他屡屡提策,从未被采纳,仍不放弃,在玄阁夜复一夜的摆布沙盘,冥思苦想,寻找合理可行的改善途径。



    叶桻了解其中的辛苦,他放眼一望,苕溪右岸的西险大塘上有私开的通水口,左岸蓄洪排洪的水囊、河渠被横七竖八的堤坝割得模糊不清,脚边一块歪倒残缺的禁圩碑被随意践踏,圩堤上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卢、牛两家为边界争执已久,纠斗不下十次,此番不知谁先推搡了一把,混战轰然触发。



    忽听有人断喝“住手!”凌空风声呼呼,那两百斤的禁圩碑从天而降,众人吓得抱头躲闪。



    石碑咚的一声正插入堤,立得笔直稳固,两派人马被石碑分出六步宽的空隔,刚刚掀起的混战戛然而止。



    众人环顾四周,堤上的一匹白马旁边立着一个正在掸手的青衣人。



    卢家首领问道:“你是谁?”



    叶桻一指碑,“此处禁圩,还是罢斗的好。”人群里有人窃笑,拿禁圩当回事的还真不多见。



    牛家首领手持利斧,跨步上前,“外乡人无知,刀斧无眼,不想惹祸,就赶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话音未落,眼皮底下青光一掠,厚重的斧头碎成几块落在地上。



    刚才叶桻掷碑,众人没看清楚,这闪电般的快剑却不可能出自旁人之手,若砍在脖子上,十个脑袋也掉了。



    两家首领红脸变白,被这一剑震慑,胆怯罢斗,各自领人退散。



    叶桻暗叹,一场纷争暂时平息,圩田之乱岂是一时半刻能缓解的?



    忽听背后有人鼓掌叫好,那甜脆的嗓子让他脑中咕咚一震。



    回头一看,苕溪中的一条小船上站着个身穿窄袖男装的少女,头戴纱帽,俊俏可爱,不是莛荟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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