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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万鸟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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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湖帮分彭蠡、云梦、震泽、富陵、焦湖五个分舵,是与七江会齐名的水上帮派,震泽舵即太湖分舵。



    舵主杜愈一听衢园园主之女被劫,立刻调动舵中上百船只,按叶桻的描述寻找那艘七桅帆船,可这种三张主帆、四张小帆的太湖七扇子是十分常见的拖网渔船。



    杜愈询问那船还有什么特别,叶桻仔细回忆,“虽然是七桅帆船,但比一般的太湖七扇子高大,甲板上有不止一个船楼,而且船侧有棹孔,至少二十对桨,船帆全白,船身朱红,这么一想,似乎更象作战的舰船。”



    杜愈点头传令,湖面号角起伏,焰信升空,沿湖港口上也布了人寻找,可太湖湖域辽阔,岸长八百里,形如手掌,有菱、莫、胥、游、贡五小湖,湖中四十八岛七十二峰,西南有一百三十多条溇港入注,东北有七十多条河港下洩,通连运河、长江及周边近两百个大小湖泊,在这繁忙密杂的江南水网中寻找一条船,谈何容易。



    当日黄昏变天,下了一阵雨,湖上大雾弥漫,数丈之外便不可视物。



    杜愈见叶桻心急如焚,安慰道:“如此大雾,这几个时辰之内他们出不了太湖,咱们不易寻找,他们也快不到哪儿去,隐匿在哪个岛边,或者冒雾撞了礁也说不定。”



    杜愈知道叶桻仍是难以安心,便与叶桻共乘一舟,连夜冒雾搜寻。



    小船从胥湖出,后半夜到达西洞庭山以北的水域,船灯所能照及的地方雾水交融,一片混沌。



    叶桻坐在船头听着单调的桨声,正是一筹莫展,雾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歌声,嗓音不润,调也不准,可粗犷豁达,自有豪气。



    歌曰:“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



    叶桻一听,面色一振,高声喝道:“丁老三!你竟然在太湖逍遥,快醒醒酒!”



    一叶小舢漂出对面的浓雾,船头风灯微晃,舟中横躺一人,这人胸襟敞开,赤足垂于舷外,悠然闭眼,口中仍在哼唱不停。



    杜愈笑道:“丁老弟,你葫芦空了么?我船上还有……”



    话音未落,那醺醺之人已经精神抖擞的跃离了小舢,举着空葫芦落在他身前:“西塘梅花三白,我早已闻到,老杜,我就喜欢你这么痛快。”



    两口酒下肚,丁如海神采奕奕。



    叶桻三言两语向他讲述,丁如海摸着络腮胡子:“难怪今天湖上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因为这小顽婆。叶九,听你这番话,咱们与神鹰教正面交锋是迟早的事,遮遮掩掩反而麻烦,现在正好挑破窗户纸。他们不杀却掳,必有缘故,小顽婆今晚不会有事,你不要太自责,明日云开雾散,且有一场热闹呢!”



    夜深雾浓,湖上越发迷幻鬼魅,偶尔有水面鱼翻、水鸟划翅之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



    黎明时分,雾仍未散,但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亮晕,晕光越来越浓,从鱼肚白转为明黄,几道旭日的金辉穿云破雾,是探营打头阵的先锋,将东方唤醒。



    金辉扩散变幻,在天水之间扯出几万道金色琴弦,忽听一阵鸥鹭鸣叫,一排银白色的水鸟结成长达几里的鸟队,自雾中翩翩飞来,象一条悬跨湖面的巨大珠链,白翅闪动,倒影如虹,发着光一般,从金色的琴弦之间横穿而过。



    船上几人原本困顿,此刻均被这幻丽的景象震醒,每人脸上都映着金银交错的光芒。那排水鸟自亮入暗,飞进西边仍然混沌不明的水雾中。



    远方传来低急的号角,杜愈道:“果然天一亮就不太平,这是舵中人在召援,想必有什么发现。”吩咐桨手向号角发出的方向迅速划进。



    风微浪稳,四周的白雾中渐渐现出几十条闻号赶至的小舟。



    震泽舵的人多为太湖水域的渔民,小舟五花八门,既有二扇头、三扇头的风帆船,连帆带橹的小梢船,也有荡桨如飞的采莲船、鸭划子、独木榷和小舢板。众人见了杜愈,纷纷靠拢过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已至西北湖心,前方一道绿焰窜空而起,随后有一条狭长如蛇的剪网船刷的一声钻出白雾,船头立着震泽舵二当家孙勇。



    孙勇向焰信一指:“舵主,有一条大船触礁搁浅,那船虽然没有挂帆,但其余都和叶兄描述的一般无异。方才有兄弟上前探看,被船上的冷箭射伤,因此吹了召援号。现在从北面马山、东北镇湖一带赶来船有两百六十多条,从西面大浦、洑漾赶来的有一百余条,大伙没再轻易靠近,只等舵主号令。”



    杜愈点头:“静围勿动,我自会招呼。”



    孙勇率舟领路,半亮半昧的天水之间果然出现一艘略微倾斜的大船,赤红的船身便是在朦胧的雾里也十分醒目,船首尖窄上翘,便于破浪,两侧漆有黑白相间的鸟目图案,鸟目上方绘着绿色长眉,妖艳美丽。



    船长十二丈,宽三丈,吃水十五尺,三根主桅最高的足有九丈,用两段圆木搭接,中用铁箍紧固,径粗两尺有余,四根辅桅一根在头,三根在尾。



    甲板上有三间船楼,居中的舯楼雕窗画柱,高大华贵,艏楼、艉楼稍稍朴素一些。船侧挂着两只三百斤重的铁锚,象一对有力的鸟爪。



    甲板上有人影晃动,杜愈提声道:“天是棺材盖,水是棺材底,太湖八百里,船摇棺材里。触礁的老大,有什么震泽舵帮得上手的,不妨敞开话儿,吆喝一声。”



    大船船头现出四个高矮不等,穿着一模一样的男子。



    此番青龙寨被朱雀寨支使,留下东野七宿中的三宿在青龙寨看家,剩下的角、亢、心、氐四宿使者此刻站在船头,个个面有不爽。



    朱雀寨柳宿使女站几人身后,“我们寨首吩咐了,不许让太湖的水老鼠靠近,爬上来一只,便剁你们一根手指头。”



    亢宿使者皱眉,“姑奶奶,你数数下头有多少船多少人,我们又有几个脑袋几只手,难道要把在底舱抢修的兄弟们叫上来?”



    柳宿使女冷笑,“你们不是有能耐的河匪水盗,吃飘子钱的老合吗?这次撞坏了朱雀寨的船,不抽你们的脊梁已是天大的便宜!”



    心宿使者乍舌,“一个姑娘家,凶巴巴的嫁谁去!角哥早有警告,若不是你们死催活赶,非要蛮不讲理的冒雾而行,哪里会撞礁?这儿又不是闭眼摸熟的自家池塘。”



    角宿使者咳了两咳,示意诸宿住口。外敌来袭,不宜内讧。



    柳宿使女凤眼一扫,扭头离开。



    角宿使者站在船头,将胸一挺,扬声道:“杜三网,你别来趟浑水,本教宝驾座船‘赤羽绿眉’,招惹了可要吃苦。”



    杜愈从前打渔为生,号称三网必出鱼,至今仍摘不掉这绰号,连青龙寨的水匪也知道他的出身。



    叶桻已经压不住怒火:“易小姐在何处,赶快放人!”



    角宿使者见杜愈的船毫无停顿之意,众船越包越紧,暗叹一声,垂手抄起一只青铜硬弩,箭上矢道,弓弦后引,一扣悬刀,利箭疾射而出,瞄准叶桻胸口,来势狠准无比。



    叶桻知道这箭是杀一儆百的单挑,两臂一振,把杜愈和丁如海向后推开,自己迎上一步,右手一卷,掌如铁钳,那厉声而至的利箭被他硬生生捏住,箭身磨得手心发烫。



    他接稳了这迅疾骇人的一箭,并无作罢之意,左臂一伸,向桨手借来一张普通的曲柳木弓和一根绷钩鱼线,“现将此箭还给你!”



    杜愈心中好奇,硬弩力大射程远,弩-箭是仅长八寸的铁矢,尖头无镞,尾端没有羽毛,只有短小斜薄的铁翼,根本无法与木弓配用,谁知叶桻自有办法,三下两下将鱼线缠牢在曲柳木弓前端,搭箭拉开,竟以紧绷的鱼线为弦,“嚓”的一声将铁矢射回。



    角宿使者只觉疾风贯耳,脖子一缩,那铁矢擦着头皮掠过,钉在身后桅杆上,深入半寸,象用锤子砸进去的一般。



    丁如海呵呵而笑。杜愈见叶桻从容不迫的抢回头彩,手中火摺一亮,一道红色焰信窜闪半空。



    众舟得到进攻信号,箭飞如雨,朝大船密射而至。



    四宿各守一方,操弩应战,他们虽然只有四人,可青龙寨的硬弩可以数矢连发,以一当十,威力强劲。



    震泽舵受到阻击,围势稍缓,有人受伤落水,但大部分船仍在机灵顽强的徐徐逼近。



    柳宿使女见状,轻步来到舯楼门口。



    “赤羽绿眉”上的三间船楼各以鸟纹花色命名,艏楼叫“锈额”,主桅和后三根辅桅之间的舯楼叫“绛冕”,艉楼叫“岩斑”。



    井宿使女正在舯楼门口侍立,见了柳宿使女,轻声示意:“别进去,正描妆。”



    倘若朱雀君受扰分心,画偏了眉毛,使女们可不好受。



    一枝箭“啵”的一声钉在舯楼侧柱上,柳宿使女皱眉,“青龙寨这几个家伙虽然可以支撑一阵,但船上被扎出这么多箭眼儿,她看了定然着恼。”



    门内传出柔若无骨的一声呵欠,两人立即噤口,只听里面悠悠问道:“江粼月呢?”



    又一枝箭钉在柱上,柳宿使女眉心一攒,“刚才没找到他,底舱不见,甲板上也没有,或许……”



    朱雀君一笑,“或许又在锈额沐浴泡汤?哼,惬意得很,还当他是青龙寨首呢。”



    柳宿使女绷脸发狠:“属下这就把他从浴桶里揪出来!”



    朱雀君笑叹,“算了吧,一群废物,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派什么用场,黄鹪儿都喂饱了么?”



    “二更就喂了。”



    门内寂静片刻,朱雀君忽然轻轻咝了一声,“星儿,你扯了我的头发。”



    柳宿、井宿二女对视,谁也没敢再出声。



    震泽舵的小舟一边躲闪,一边继续放箭,越聚越近,再划四五丈就可飞锚挂船,忽听大船上传出滴泉般的笛声。



    滴泉汇成细流,细流汇成小溪,小溪汇成河水,悠扬飘传,萦绕湖面。



    小舟上的人正在全神激战,可这柔美缱绻的笛声来得纯真,不合时宜,就象误闯战场的精灵仙子,让最慷慨铁血的战士都失了抗拒之力。



    曲中飘着太湖最美的春日傍晚,远山如画,夕阳染金,归来的白帆下,鱼儿在舱中欢蹦,心爱的姑娘在船头煮洗,累了抬肘一笑,比岸上的梨花还要醉人……



    弓弦松,刀桨停,有些小船上的鸬鹚拍翅飞离,主人也不在意。



    叶桻盯着舯楼悄然开启的窗户,“老海,你听出什么不对没有?”



    丁如海道:“这人没有了不起的迷魂内功,曲子也是稀松平常的太湖春夕,但吹得实在是一绝!笛子音域宏远,似乎……”



    叶桻接口道:“似乎还有另外一重音,分辨不出,但耳膜微微发刺,带着轻细的鼓噪之感。”



    丁如海点头,“不错,我以前碰到过一个异人,此人能听亚耳之音,说常人无知无觉,但猫狗鸟雀却对亚耳之音异常敏感,能追循数里外的声响。”



    正说着,耳中鼓噪越来越明显,耳垂微颤。



    湖上仍然寂静,空中却骚动不安,隐隐约约有扑簌簌的声音,远近不定。



    一些水鸟飞过头顶,杜愈忽然一惊,抬手指远,“快看!”



    只见周围未散的水雾中现出密集的白点,四面八方,闪烁不停,细看都是水鸟,起先是几十只,上百只,然后是成千上万只水鸟结群而来,高高低低,万翅挥振,叫声如潮,映在湖上倒影如云,显得又多了一倍。



    叶桻大为惊讶:“笛声竟可唤动方圆数里的野生水鸟!”



    这些水鸟初春北归,各群水鸟的迁徙路径不同,太湖是它们汇聚落脚的中转站,因而数量庞大惊人。



    群鸟如白浪般汹涌而至,铺天罩水,浩浩荡荡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压得大家弯腰伏身。



    就这一会儿功夫,各种鹳、鹤、鹬、鹭、鸥、雁、鸭、鹱飞到“赤羽绿眉”周围,密密麻麻的集了几圈,新飞来的又持续加入,圈子越扩越大,越来越厚,形成一堵不折不扣的水鸟城墙,旋动闪烁,叫声起伏,缠雾浮水,壮观无比,很多人在太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奇景,刀桨脱手都茫然不知。



    杜愈瞠目结舌,云团般的鸟群中红光一绽,一个婀娜身影飘然而出,翩翩落在最高的主桅顶端,红裙飘舞,周围飞鸟疾旋,瞧不清她的样貌,只能看出她戴着半张红色的面具,横执一支火红的笛子,这倾倒世间、引得万鸟飞聚的神奇笛音正是来自红笛。



    叶桻冷笑,“正主儿才出来,看看朱雀君还有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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