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智障英雄
在张小强印象中,张祖禹大爷的嘴巴永不会闲着,总在嚼动着,上下牙齿反复磨动,发出吃东西的声音,稀疏的黑、黄牙齿犹如败落的篱笆般残破不堪。有时候见到他半眯着眼睛,很享受地转圈循环磨动着上下牙齿,紫红色的舌头在嘴巴里如一条蚯蚓般蠕动,我的面前就浮现出一头苍老的黄牛,正拴在村西口的木桩上,弯曲着身体伏在斜阳下,日复一日无奈地反刍。
这个安在他身上的称呼极不尊敬,但村民哪管这个,将他这种类似老牛“反刍”的行为称为“倒嚼”。
张祖禹大爷,曾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功臣,隶属于炮兵部队,天意弄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战役中,一枚炮弹在他耳边炸响了,当场被冲击波震昏,当他醒来后已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经过诊断,他的右臂和右手中度残疾,右脸上部一片烧伤,导致右眼几乎失明,幸好听力还未受损,却不知因为惊吓过度还是冲击波损伤了脑神经,使他成了智障。
“智障”一词并不能完全概括他的状况,从他日常的表现来看,他既不疯也不傻,具备正常的生活能力。他的性格温吞,从不见他发怒,也未见他做出有违自尊的事。所谓不做有违自尊的事,是指他对众人的戏弄和嘲笑反应上有节制,似乎懂得适可而止,最终让大家感到无趣,戏弄也就停止了。
在我印象中,张祖禹大爷除却战争经历和生活经验之外,他的智力大约维持在十岁左右。从整体表现来看,他像一只无刺的刺猬一样温厚忍让,对孩子们的言语伤害从不放在心上,但我强烈怀疑他能听懂我们对他的伤害,只是懒得跟我们计较而已。
一天,张祖禹大爷又在大街上闲逛,将残缺不全的右臂屈在胸前,右眼半闭着,阳光照射下,他右脸上部的伤疤坑坑洼洼分外吓人(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正在一瘸一拐经过街道,边走边“倒嚼”着,牙齿与牙齿相互摩擦碰撞着,犹如在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儿。
“朝巴又出来了,朝巴又出来了,”小伙伴们跳着叫着,跟在张祖禹的身后大嚷着,“走啊,快去,咱们去捉弄捉弄那个朝巴,很好玩儿的……”
又有几个小伙伴跟在身后围上去,混杂其中熟悉的面孔有张洪广、张洪厂、我哥和我。我本来想拉着张天津赶到前面凑热闹,可张天津不大愿意去,他说:“我爹说了,别人戏弄张祖禹大爷可以,唯独我不行,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近,比你我之间的关系都近,我叫他姥爷。”听到这话,我对张天津感到惊讶,他啥时候开始学会了知书达礼、惜弱怜贫了,我最后问他到底去不去,可没等他回答我便跑远了,混到了戏弄张祖禹大爷的队伍中。
“喂,老头儿,”有人上前向张祖禹发问,“你的手是咋伤的?”
其实,这些话都问过几百遍了,孩子们无非是想再度戏弄张祖禹一番,想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
“咋伤的!”谈到这点,张祖禹大爷骄傲起来,语气像往常一样雄壮无比,“当然是大炮打的。”
“不能吧,你在撒谎!”那人故意反驳道,“怕是当年你想调戏人家寡妇,非要跑到人家院子里,让人家大狗咬的吧。”
“你才被狗咬的。”张祖禹反驳道,不过,他只是翻了翻眼皮表示反对,丝毫没有表现出恼怒和反抗。可是,这等“软弱”的表现,就像好不容易将手持尖刀与枪械的歹徒挡在门外,却隔着门缝夸张地炫耀着自己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不明智。
要知道,弱者一方每一次轻微的反抗,都会被强者当成是对己方巨大的挑衅,是万万不能容许的。
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也包括我。大家全然忘记了张祖禹大爷本是战场上的英雄这一事实,他曾经手持刺刀英勇地手刃过敌人。
“喂,老头儿,”又有人问,“你照不照镜子,你对自己的脸害不害怕?”
“不害怕,”张祖禹大爷说,语气已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自己的脸,又有什么害怕的。再说了,我这脸不是自己调皮捣蛋烧伤的,我是个英雄……”
“英雄?狗屁!英雄有像你这样的么!宣传画上的英雄个个都是五官端正、一团正气、两眼放光的,你算什么英雄!……你那只右眼能看见东西吗?”
“怎么看不见……”
“那我问你,晚上你老婆看见你的脸害不害怕?”
“她又看不见我,有什么害怕的。”
“为什么她看不见你……她又不是瞎子。”
“晚上关灯了嘛!”张祖禹大爷答道。
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张祖禹大爷沉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情,他的表情黯然神伤。大家突然感到没劲,一同陷入沉默之中。
孩子们跑开了,张祖禹大爷站在那里落寞起来,在昏黄的斜阳里茕茕孑立,仿佛一具被人遗忘的牵线木偶。我远远地望着他,尽管自己才七、八岁的年纪,望着孤独落寞的他,却感到数不尽的寒凉无助。
只是当时还不能理解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使是烈士,在失势之后也会遭到无情地对待。人们对你极尽羞辱之能事,是因为你不仅弱小,而且已然失去赖以武装自己的“牙齿”。
小技巧:按 Ctrl+D 快速保存当前章节页面至浏览器收藏夹;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回到上一章,按 →键 进入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