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主簿账房
这本是苏赫的帐房。
现在,是索伦的。
索伦的帐房不小,一盏半新不旧的牛油灯悬在帐中,昏黄的灯光辉映的帐内周遭一片黯淡。
苏赫进帐打量一番,索伦不知去哪里厮混,并未回来。
似乎……今夜他也不准备再回来。
因为,帐中已有一人在。
那人,正倒伏在帐角处。
裹在一件破旧不堪的皮袍中,那人显得格外瘦小,全然看不出身量。
正是苏赫命索伦提到帐中的那名驼队伙计。
“起来。”他伸脚踢了踢。
那伙计在地上扭了扭身子,睡眼惺忪的仰起脸,看一眼苏赫,“起不来,捆着呢。”
苏赫也懒得同他废话,伏下身去便径自在他脖颈间摸索起来……
“不要!”伙计似对苏赫这突兀的举动异常惊惧……他不禁尖叫了一声。
手脚被捆扎的结实,他好似蛆虫般的在地上拧身挣扎躲避着。
苏赫伸手这一探,触手之处一片滑腻,一面小小的墨色木牌正紧紧贴在他的锁骨处。
那伙计被苏赫这一番粗鲁的举动惊得面红耳赤,只一味的惊叫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苏赫一把拽过木牌,也不再搭理他,只返身在油灯下细细的翻看,又摘下自己颈间的铁牌凑近了左右比对着……
是一面木雕鱼牌,与他的这面铁牌看似相较无二,比较之下无论雕工还是形制均是相去甚远,有若云泥之别。
苏赫不禁顿时意兴阑珊,深感失望。
“还……还给我。”那伙计似焦急的低声叫嚷着。
“这木牌哪儿来的?”
“家母遗物……还给我!”看似身形委顿,神色慌乱,那名伙计的眼睛却始终留意着苏赫的面上表情。
捏着木牌晃动的手,停了下来,一句家母遗物却叫苏赫顿时静了下来。他不禁抚了抚额际,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很无聊,也很无稽。
他将木牌放在这名伙计身前,随口问道,“你在驼队中是做什么的?”
“帐房主簿。”
苏赫到此时方有暇仔细听去,此人声音,居然有几分清亮之意。
“账房主簿?看你年纪轻轻,主簿驼商的账房?”苏赫却是不信。
似乎有些不屑,那人拧转过身来,吊了吊嘴角,“不过钱粮进出,财货两清,支几分本逐几分利的寻常账薄……驼队一季之账,只要记录无误,个把时辰便盘算清楚的事儿……这与年纪有什么干系。”
“个把时辰?”苏赫闻听之下,眉锋一挑,此人居然有这本事?
黑风寨里总是有理不清理不顺的账目……总库里堆积如山凌乱不堪的各类物件……苏赫想想就觉得脑袋生疼!
他自己不耐烦去梳理,手下那帮刀头舔血的狠货又哪里是干这类事儿的材料。
也曾掳过一个行商的老账房……来了没几日,老头子就被寨子里那些个腌臜货连惊带吓得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他不由得心中一动。
半晌,这苏赫再无声响,景子却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这些该死的狄人番子!这绳索使的确实地道。不过堪堪几道绳索却就将他绑缚得肉粽子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手脚此时已经开始肿胀,稍一触动就钻心的痛。
嘴里的干牛粪虽然已被掏了去,那股难言的酸臭却仿佛这辈子都会在他嘴里,再也清不干净……
这份罪遭的!
以他的身手,几道儿臂粗细的麻绳如何能捆的住,他相信,如果施展开隐遁之法,自己全力施为之下这苏赫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然而他不能赌。
他没有把握能带着苏赫这么个大活人在浦类王庭全身而退。
况且此去京城,距此万里之遥,只此地到北府所在的安西边镇亦有千里……
接下这个任务,他从京城来到这域外苦寒之地盘磨了那么久……他得忍。
他亦能忍。
他必须等到一个万全的时机。
京畿舆图处掌图右使,即便在舆图处他可以说只在司正姬伊纪一人之下,但是如果完不成任务却一样要死。
这便是规矩。
向导司舆图处,是个讲规矩的地方。
况且他此时有些没有把握。
刘七是北府的舆图卫?!
北府府正郭俊仪,在他匿身的驼队里早就安插下这等角色,他这位掌图右使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刘七竟然也在暗查这个人……
他在京城受命,此次任务从未向任何人提及,那么北府却又是受命于谁?
郭府正为何要对他有所隐瞒,他究竟还隐瞒了些什么……
景子自疑惑中猛然警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要找的那个人,此时就在眼前!
铁牌对,年龄对,怪不得之前苦苦寻觅不得,原来这位浦类四王子平素压根不在部落之中。
他对着苏赫,装作有些莫由来的激愤……他故作硬气的大喊,“喂!赶紧叫人来,将我弄回去!”
“怎么,外面可下着雨,草原上这季节的夜里可是难熬……这帐中难道不比那羊圈马厩里暖和舒服?”苏赫回视着他问道。
“要不就给我松绑,要不就让我回去……这大帐咱无福消受,还是和伙计们在一起自在!”
“自在?”苏赫笑了,“你怕是不知道王庭侍卫这缚马索扣的厉害……只怕挨到天明,你这手脚都要废了……你却如何自在?”
“呸!不过狄蛮之辈!”
狄蛮之辈……
苏赫眉峰一展,这伙计居然丝毫不怕自己,倒算得有几分胆色。
“你……你走开!”
苏赫却懒得同他废话,三下五除二,就将绑绳解去丢在了一旁。
他扭身坐在炕沿儿上,拎起一个酒囊晃了晃,咕咚咚灌下几口,就随手冲他扔了过去。
“我不会吃酒。”仍由那酒囊落在旁侧,他侧过身子活动着被绑缚到酸麻痛楚的手脚,摇了摇头。
“吃酒?让你涮涮口,嘴里臭的简直能把人熏死!”
只这一句!
就险险令景子羞愧耻辱的掉下泪来。
天杀的!
这帮该死的狄人蛮夷……
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让你们餐餐都吃干牛粪!
手臂无力的捡起酒囊,景子只激气得浑身哆嗦着狠狠灌了两大口下去。
……
“说吧,你究竟什么来历。”
景子被口中的酒呛得一阵轻咳,“我干嘛告诉你?”
“呵呵……”苏赫浅笑一声,歪过脑袋看着他,“我随时能要了你的性命这样的废话就不愿多讲了,你应该清楚……只说今日,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的性命。就为这。”
他愣了愣,将手中酒囊塞了口,轻轻放到床榻边,开口道,“林静姿,伙计们都叫我景子,年十九。年幼之时,父母双亡。容东家收留之后,在关内钱掌柜的其他营生处帮衬,一年前驼队的老账房不做了,才调我过来……三个月前,我在高昌城曾经呆过半个月……”
“哦?去过高昌城?与哪家的生意?”苏赫接口问道。
“高昌城历来只有拓石族的生意,哪里会有别家。”
“可见过拓石族的族长巴彦?”
“……四王子怕是搞错了……”景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巴彦这人看着派头不小,不过只是个管事。拓石族的现任族人,是从前的蒲类卓娅王妃,三王子曲突的母亲。”
“哦……”苏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拿起酒囊在手中掂了掂,又问,“在驼队一年……钱掌柜往来域外不少趟了,怎么偏偏这次带你来了浦类?”
“钱掌柜意思,这次来,有些往日里和部落往来的账目需要理理清楚,所以带我来这一趟。”景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苏赫饮一口酒,随口又问,“钱掌柜的东家,叫啥来着?张德富?听说他的眼疾始终不好,有些年不随着驼队来王庭了。”苏赫的言语间,好似随意的拉开了家常,他的余光却始终注视着身前的这个景子。
“东家是张富德。”景子心里不由得对苏赫这稍嫌拙劣的伎俩觉着好笑,正色纠正道,“员外郎是耳背的厉害,却没有得过眼疾。”
“张员外无子,侄子张顺水如今打理着驼队的营生。每季会过来账房瞧帐,我们算是相熟的。”景子顺口补充道。
言罢,景子一抬头,却看到苏赫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在凝神注视着他。
不知怎的。
景子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他竟似根本无法面对这如朗星般明亮的眼神。
……
“看来如何说辞,你早就准备得周详,说明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很好,不会累。我就是这样……凡事都谨慎了些,当然我自己也是没办法的。你既然跟着驼队走过几趟,就应该清楚,现如今你就是我的苦役,生死我说了算。”言罢,苏赫向后就倒。
他裹了个毡毯,翻了个身,只留着景子站在帐房当间……
昏暗的油灯下,景子的双眼眯了眯,说辞?周详?
他暗自咬了咬牙,“你就这般睡去……就不怕我跑了?或者,做些不利于你的事儿?”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苏赫自然是不屑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他只是呼吸均匀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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