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此子执缰
宝顺二十年,腊月二十四。
五虎出闸,大利东方。
便是祭天祈雪日。
……
尚在寅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统领府已是灯火通明。
柳仙儿和翠儿早早起了身。
其实她们激动得近乎一夜都未睡。
侍候着苏赫洗漱,用罢了早饭,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帮着苏赫穿上一品武职补服……
柳仙儿就顿时花了眼。
她自小身在教坊司,成为头牌破瓜之后两年,又转去了如意坊。为了护住月娥的身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一人接两人的客……她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然而此刻。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只是傻傻的笑着。
她就在这里。
服侍着苏赫穿上这身补服……
柳仙儿见多识广,她瞧的出补子上便是宫内织造的盘金锈技法。
她细细的抚摸着那外延一线到底的回纹饰,摩挲着补子正中那只亮出獠牙的墨麒麟……
麒麟腾云而立,四周祥瑞环绕,底锈福山寿海!
苏赫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此时更是英武异常,威风凛凛!
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瞧着他,看也看不够的。
苏赫顺着她的手,展了双臂,左右转着身子,冲她笑道,“如何?可还合身?”
低头望去,他便一愣,“诶?怎么哭了?”
柳仙儿眼眶中玉珠滴落,赶紧抹过脸去擦了一把脸,“喜的。”
她又连忙道,“合身!这身一品的官服,简直就是给我的爷量身定做的!”
她是喜的落了泪。
苦了那些么年,她终就能站在这般伟岸的男人的面前……
老天待她不薄!
她已是心满意足了。
虽然她这辈子都不会是他什么人。
像她这般的女子,莫说是妻,即便是妾也是断然不敢想的,顶好的归宿便是被私养着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她从来不会问,也不会说这些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能遇到他便已是值了的。
苏赫伸手替她抹去了泪痕,“这些天忙的也忘了问你,想好自己要做点啥没?”
她便轻轻腻在他的胸前,紧紧贴着他的朝服摇了摇头。
苏赫抚着她的柔发,“不是非要你做点啥,是怕你总一人在家里闷的慌,懂么?”
她深深得埋在他怀里,偷偷得嗅着他的味道,点了点头。
金蚕子便气哼哼的从苏赫的脖颈处爬了出来,在苏赫眼前凶狠的挥舞了几下胸爪,嗡嗡嘤嘤的鸣叫着飞了出去。
他似想到了什么,扳正她的肩头,在她眼前道,“有了!等忙完这些事儿,把采薇亭拾掇出来给你,如何?”
“给我?”她不明白,旋即却又明白了,她眼中一亮,“真的?!”
她高兴得犹自不信,“能行么?会给爷添麻烦吧……”
“多大点事儿,有啥不行的。从今儿起,这采薇亭就是亲军营的买卖!”
她双脚一垫,径直蹦起老高,在苏赫脸庞上轻轻啄了一口。
苏赫借势便搂住她笑道,“开心了吧。”
“嗯!”她重重的点头。
苏赫却未留意道,她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已然没有了光。
……
不论是京城中人,还是城外流民,在这一天出门之际都会仰面望天……
随即便低头轻摇。
这贼老天!
已近年关,依旧是皓日当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这个冬天,怎么盼一场雪就会这么的难。
然而每个人却都在这一天心怀希冀,万佛寺静贤师太今日就将登坛祈雪。大夏皇帝陛下,也将亲赴天祭坛祭天,为这大夏的社稷天下,助师太一臂之力。
这一天几乎比年节都热闹,城中佛门信善、富贵人家、有闲之人一早便出了家门,呼朋唤友簇拥着赶往那城外十里之遥的南山天祭坛。
这一路之上,十里之遥,已是摩肩擦踵的人满为患。
官道之上,雄赳赳的禁军兵马站列两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旌旗招展,兵将皆是盔明甲亮。
然而时不时就有人回头望一望城门处……听闻三日前万佛寺的僧尼及一众信善便已在天祭坛开始布置,可是怎地到此时皇帝陛下的銮驾还未出来?
……
卯时送走了苏赫,柳仙儿与翠儿收拾停当,换上粗布衣衫也自出了府。
她们当然要去天祭坛看看的。
她的男人今日里就会在万众瞩目之下,一直随在圣上身旁。
而且月娥也在那里的,她们已是许久未见。
……
同众人挤在官道旁,只靠着两条腿向着南山走去,柳仙儿的腰肢很软,但此刻她觉得自己脊梁很硬。
虽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棉袍,远比不得她从前的那些绫罗绸缎,但她却觉得从来没穿得这么舒坦过。
“姐姐,”翠儿不停的回头张望,“老爷啥时候才过来呢?”
柳仙儿拍拍她的手,“急什么。”她瞅一眼四周,在翠儿耳边低声道,“爷护着圣上呢,反正爷不来,今日里他们啥也做不成的。”
觉得出自己言语间竟有几分得色,柳仙儿暗自笑了。
可是她心下又怎么能没有几分得色呢,那是她的男人,她的爷!
“瞧把姐姐高兴的!也是,等老爷把采薇亭拾掇出来,姐姐这辈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呢!”
“苦尽甘来?”柳仙儿的笑容渐渐的黯淡了下来,却又自嘲的笑了笑,“傻妹子,你当姐姐我真想要那采薇亭么?”
翠儿懂事,也是极伶俐的,她四下瞅了瞅,周围实在人太多,就拽着柳仙儿的衣袖,来在了人少处。
“姐姐,究竟怎么了?”翠儿瞧着她神色不对,悄声问道。
柳仙儿不禁苦笑一声,“爷是什么身份,我入主采薇亭,还能是爷的家里人么……这你都不明白?爷怕是已经不想要我了呢……”
“姐姐!”翠儿急的一跺脚,“你这又是自己瞎琢磨的,老爷不是那种人!”
柳仙儿闻言,眼眸一转之际,拉过翠儿在她耳边狠狠的低声道,“爷是哪种人?!你这小浪蹄子,仔细明儿我让爷收了你!”
……
萧鸿辰今日极早就出了宫。
在太和门前,他已经站了很久。
身侧是两位皇子,秦王萧曜和五儿。献王萧逸圈禁在府,这样的场面他是不能出现的。
今日祭天之礼,他着令后宫女眷无需随驾。皇后严宝珍,他自然是不愿带着的。
身后便是严守臣、萧仲康两位朝中博玉柱,一众百官皆在此二人身后,稍远些安静侍立着。
这是这么多年他首次出现在百官面前,然而他根本就未回望一眼。
之前的百官朝贺跪拜,他也仅是迎着朝阳初升,虚抬了抬手。
闻听得身后,见他终于置身面前,时不时响起的喜不自禁亦或是心境鼓荡的泣泪之声……他只觉得一阵阵齿寒。
假。
太假!
他日日便在养心殿。
殿门时时敞开着。
百官……这么些年,他们之中可有一人,曾经孤身前来拜见!
是以礼部尚书已经在旁侧跪了三回,言称吉时已到……他依旧是一动不动的立在太和门前。
何谓吉时?
他抬步而行的那一刻,便是吉时。
然而他却走不得。
因为銮驾仪仗尚未到来。
……
萧鸿辰比谁人都要清楚,祭天乃是大礼,出行的大驾卤薄准备起来谈何容易……
他曾是太子,也曾亲身为他的父皇操持过相应事宜。
待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祭天,全副仪仗乃是严守臣亲自准备,仪物器具由内务府协礼部、工部、侍卫府合力筹措了足有三个月之久。
回想当日。
大驾由萧仲康置前开路。
京兆尹、九门提督并枢部尚书等六人居其后称之为“六引”,随行大纛十二面。
严守臣、侍卫统领随车护卫。銮驾之后,属车八十一乘,各类备车备撵九百九十九乘。
前后护卫步勇五千,左右御林骑军三千,合称万人亲随,将京郊十里塞的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这还都是他一力要求从简的场面。
……
今时今日……
萧鸿辰心中冷笑。
严萧二人,参拜之后便在他身后如老僧入定。
百官之中,对这大驾仪仗也无一人出列相疑。
他们便皆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事关仪仗之事,他从未问过苏赫,也不许康佑福插手过问。
苏赫到任才多少时日,他又何必拿这沉疴宿疾难为于他。
他也非是要给自己难堪,给百官难堪,祭天事出突然本就是他独断的决定。
他就是想看看!
他要亲眼看看这朝堂之上对此事究竟会如何应对,他们究竟能做到何等程度!
他当然已经看到了。
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面色铁青,额际的青筋暴突着。
他便只是一言不发的站着。
等着。
他在等苏赫。
便就如那日他决定的。
即便是拿脚走,他也要走去天祭坛!
……
已到巳时。
一旁侍卫的萧明焕,出列来到萧鸿辰身侧,单手扶刀,当即单膝跪倒。
“陛下,来了。”
来了?
萧鸿辰眯了眯眼,细细望去……
只见晨光中,百步开外宏伟的午门,侧门间闪出了一个人。
手牵一马。
此人身形高大,器宇轩昂。
待他步出午门阴影处,立身在朝阳的辉映之下……
身着一品墨麒麟补服,阔步而来的正是苏赫!
他手里牵着的,却是萧鸿辰的老马赤炎驹。
萧鸿辰为人不显的咧了咧嘴角……不错!
由他执缰牵马而行,着实不错。
他心中顿觉坦然。
在他行将老迈之年,还有此子为他牵马坠蹬,实在是苍天待他不薄!
然而……
朝臣们皆傻了眼!
来了……就来了个这!
这是何意?!
就如此这般,一人一马,要这大夏的皇帝陛下载去那十里外的南山天祭坛?!
荒谬!
实在太过荒谬!
这一早晨站的久了,也等得久了……此时众臣却再也压抑不住……终就哗然一片。
甚至有不少朝臣压根就没见过这位新晋的御前侍卫统领!
苏赫驻马,以武将之姿手按佩刀,单膝跪倒,朗声道,“臣。”
“御前侍卫统领苏赫,接驾来迟。”
“请天可汗降罪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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