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北狄战策
漠南。
库苏古儿湖畔。
已是冰封天地。
今冬雪下的不多,却是极冷。
对草原的牧人而言,这本该是一个窝冬的季节,然而此时,自湖畔直至若隐若现的远山之处,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好一派纷乱热闹的场景。
一望无际的帐房间,数座巨大的金帐如鹤立鸡群般屹立其间,周遭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勇士护卫,接续步入金帐的皆是各部头人及北狄重将。
数面巨大的帐帘早已揭去,冬日艳阳辉映在冰雪之上甚是耀眼,映照的大帐之中金碧辉煌。
居中的火池中赤碳熊熊,散播出无边热力,将金帐之内烘烤的温暖如春。
巴盖乌大马金刀的端坐于汗座之上,在他身后,身材魁梧的雄狮铁占昂身而立,部落头人们则围列大帐四周。
在他那北极熊皮覆盖的汗座右首处,壮硕雄宏蒙真右贤王敞怀而座,一只大手不停的挠抓着胸前浓密的护心毛。左侧,支起一面巨大的兽皮舆图,军师韩康正在舆图前沉吟不语。
金帐之内,一道道鹰视狼顾般的视线,此刻均汇聚在韩康身上。
他望一眼巴盖乌,正了身子,手指舆图,“我有三策,献于大汗。”
巴盖乌环视着帐中众将,又将视线落在右首之处。
右贤王兀木应着他的视线,甚为随意的扬了扬手。
“讲来!”巴盖乌随即沉声道。
“上策。”韩康的手臂挥向舆图的北端,“来年春夏之交,我军兵进漠北。此处只留防御之兵,静观大夏之变。据悉自今春起,大夏便是一派纷乱。先有甘陕窦占奎作乱,所部自甘凉一路东进,直入直隶邯城之下,大夏京畿震动。虽然窦占奎只昙花一现便就覆灭,然则在其之后,烽烟四起,先后有鲁地、楚地、吴地义军各自称王。今秋大夏朝堂可谓翻天覆地,国公严守臣病故之后,帝党异军突起,景帝虽已亲政,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烂摊子……便就在此时此刻,严守臣之堂兄甘陕总督严守制,其子抚远大将军严峻杰,已举兵在秦地反了大夏。”
他顿了顿,“待我军一举拿下漠北蒙真,届时大汗治下的版图堪比大夏,控弦之勇何止百万。可在阿尔泰山以西,立左贤王,漠北立北贤王,与右贤王三王分而治之。经营数年,徐徐图之,必然兵强马壮。我之浮涨,彼之羸弱,长消之间,待我大军南下叩边之际,大夏不过唾手可得。”
韩康话音一毕,金帐内便响起右贤王一声冷笑。
他也不言语,仅是极为不屑的向后一靠,大椅便几欲支撑不住吱扭乱响。
巴盖乌便就冲他压了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中策讲来。”
韩康踱开几步,在火池边烤了烤手,活动了手脚,这才复又来在舆图之前。
“中策。”随着他这一声,便有两位侍从上前,重新挂上舆图一张。
众人拿眼望去,此一张舆图上已经标记的甚为清楚。
四个猩红的箭头,分别自西、西北、北、东北四个方位将大夏中原团团围住。
“来年夏秋之际……”韩康指点着舆图上方的三道箭头,“我军兵分三路。自怀化关、雁鸣关、铁门关,齐头并进。此举将会令大夏各路守将分兵迎击,疲于奔命,难以形成合击之力。然则,如若明年就要举兵……”他手指怀化关一带,“我军西北兵力不足,难以形成有效的牵制。况且大夏甘凉之地,自古便民风彪悍……此计,势必要连横西戎兵马。”他的手臂点指在舆图极西之地,“大汗已与西戎吐蕃有过数次接触。吐藩王为人虽有雄心却并无大志,始终犹豫不决,颇有些待价而沽之意。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说动吐藩王的东进之心……”
右贤王直起身子仔细聆听之际,脱口而出的问道,“他的胃口有多大?”
韩康目视巴盖乌,直待巴盖乌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将手指在汉中一带,“这几次的往来,我们根据吐藩王言下之意,他意属秦岭以西……”
他眼见得右贤王闻言便是眉峰猛皱,便接着将手臂下划至西南,“直至西蜀。”
“我呸!”张口便一口浓痰喷进火池之中,右贤王勃然大怒!
“想要大夏整个西南半壁……”右贤王霍然起身,“这个土鳖怎么不说他还想要大夏京城?!”
“放他娘的罗圈屁!”他甩开膀子大步来到舆图之前,大手拍在舆图之南,“费了半天劲,最终能不能横渡大江、马踏岭南都还不知道,他就想要去一半之地!”
他瞪了韩康一眼,“你告诉他,待我北狄拿下大夏全境,我就要去他的吐蕃王宫撒一泡尿去!让他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便是!”
他随即支起下巴,斜斜望向巴盖乌,“我说大汗,咱们来不了这些!什么上策中策……咱们北狄草原汉子,从来要不就提刀上马一气儿杀个痛快,要莫就赶羊回帐抱着婆娘生娃儿!”
金帐之中顿时就哄笑声四起。
“你们说是不是!”右贤王冲帐中众人大笑道,“漠北那帮孙子,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不准咱们兵发漠北连个鬼影儿都找不到……”
言语至此,这个甚为狂傲的右贤王却罕见的面带凝重之色,“大汗,如今咱们召集的各部勇士足有七八十万。如果此时不打……聚集这么多勇士可就是个大麻烦!草场可就都荒了……青壮们都聚在这儿整整一个秋天,家里的牛羊牲畜谁来养?来年,族人们吃啥喝啥!”
韩康闻言,赶忙上前言道,“大汗,万万急不得啊……”
右贤王便当即要恼,“急不得?这等了又等!等来了个啥?!我告诉你,如果来两场雪暴,冻死个几百万头牲畜,再招的各处泛了狼灾……人都活不下去,还打个屁!你眼瞅不见?咱们的战马都开始掉膘了!”
巴盖乌始终漠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到此方才时沉吟着道,“今日召集各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右贤王稍安勿躁嘛,韩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
右贤王顿时将那铁铸一般的胸膛拍的啪啪作响,“大汗!原本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兀木原先是对征战大夏还有些犹豫,可今日韩先生这都是些什么狗屁计策……还什么徐徐图之……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这一等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我可就都等到老了!”
他一甩皮袍大袖,抬臂一挥,当即帐内就有众多他属下的头人随之出列,“咱们走,让大汗去等吧。”
巴盖乌的面色当即就阴沉下来。
待得兀木大步来到帐中火池之处,巴盖乌厉声喝道,“慢!”
兀木闻声停驻了脚步。
“右贤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明摆着?!大汗既然要等,我右贤王部自然是回家放羊。”
大手猛的一拍汗座扶手,巴盖乌怒声道,“兀木!今日金帐议事便由不得你想来便想走便走!你心中如何想,大可在诸位头人和众将面前言说清楚。”
呼呼的喘着粗气,兀木也不看巴盖乌,大步来在舆图之前,久为刀把箭柄磨砺的粗糙大手便就指在舆图中央,大夏京城的东北一侧,“铁门关。”
他臂膀一动,手指再点在正北之处,“雁鸣关。”
这才微微侧身对巴盖乌和帐内诸位郑重的说道,“我与大汗分兵两处,即刻出兵!不怕诸位笑话,这雁鸣关,我打不下来。但这铁门关,离我的喀山不远,此地我甚为熟悉,估摸着在这里葬掉三万勇士,我右贤王部就能破此关挥兵南下!”
他只言说至此,帐内众人的呼吸便就都急促了起来……
破关南下!
那便已入大夏国境!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就紧紧盯在右贤王身上。
此时谁人也未发觉,韩康投向巴盖乌的眼神中精光一闪。
两人只是短瞬的对视之下……
韩康的嘴角就似带出了一丝笑意。
之所以会等到此时,一是秘密派往漠北的各路探马将将返回。这一去数月,纵横漠北数千里之地,竟未发现漠北蒙真的王庭所在。根据留下的踪迹判断,漠北蒙真已向西迁徙而去……由此他与巴盖乌二人方才心下大定。
再者,便就是这个右贤王!
他虽是早早归降,却对举兵南征迟迟未下决心。
韩康便就硬生生耗了他这数月之久。
聚集大军而不动,仅是这冬日里每日的兵马嚼用,就已令这位右贤王心焦气躁。
那么,如此种种,便就是为了今日!
韩康不禁心中连连得意,他与巴盖乌等得就是要右贤王主动言战!
……
巴盖乌随即便直起身子,冲右贤王带有怂恿之意的急急言道,“说下去!”
右贤王对他们二人的这一暗下举动并未有丝毫的觉察,仅是对帐中诸将嘿嘿一笑,他的手在大夏京城旁侧一滑,“要说我兀木也有自知之明,即便南下,去大夏京城的这一路多为山地,骑军并不好走……”他摇摇头,“所以这京城,我一不愿啃,二也确实啃不下来……”
拿手点在京城东南旁侧,他一边思忖一边言道,“我陈兵在此,将周遭的大夏州府个个击破,目的有三。一,将这左近之地搅的稀烂,吓也将大夏京城里的那些个官老爷尿了裤子。二,力阻东来的大夏援兵。三,按我料想,大夏的京畿六军必然会前来与我开战,如此便能为大汗的兵马自雁鸣关东进减轻阻力。”
言罢,他轻轻松松的抖一抖半敞的皮袍,“至于雁鸣关怎么打,那就是大汗的事儿了。待大汗的大军开到,咱们合兵一处,这大夏的京城嘛……”他挥臂指向韩康,“那就得看咱们韩先生的手段了。”
帐内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放声大笑者有之,插科打诨者有之,高低声起,被提及最多的,正是财物、女人和奴隶……
在这一片吵杂声中,居于帐尾的祖天雄和杨戬二人始终默不作声。
他二人悄然对视一眼,面上均是愁云密布。
他们自北狄至漠南,始终在巴盖乌军中效力,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位看似粗鄙不堪的右贤王,其人实则非同小可。
这也正是巴盖乌放任他在金帐之中恣意放言的原因所在。
右贤王兀木,是一位堪比蒲类穆松王的草原枭雄。看似从来衣衫不整,行为俗陋,似是庸碌之辈……实则这位右贤王为人机警异常,眼光亦是极为毒辣,否则他决计不会在审时度势之下,未经一战便毅然率部投在巴盖乌座前。
在祖天雄与杨戬看来,破铁门关南下并无丝毫出奇之处,历来北方游骑也曾选择这条路进犯中原。从来中原王朝讲究天子守国门,是以京师重地多少朝也未曾换过地儿。可这位右贤王这番战策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他对于自己的实力非常清楚,从不欲贪功冒进。
对大夏京城围而不打,只待巴盖乌的大军自雁鸣关东进……只这一条……这两位老将心中便是一沉,这就足已见得这位右贤王的过人之处。
他们老兄弟二人,随巴盖乌自天山脚下转战数千里,可谓战功赫赫。如今巴盖乌已拿下漠南全境,兵锋直指大夏中原……虽然早已失却了对大夏的尽忠之心,可真到了这一刻……
却叫他们如何能亲率北狄大军,马踏中原。
是以祖天雄日日拿酒度日,杨戬也早就再对兵事不置一词。
接下来的帐议,巴盖乌对右贤王有哪些赞誉之辞,又对帐中诸将言说了何等豪言壮语,他们已没有兴趣去听。
韩康随着右贤王之意,细细言说的雁门战策,他们也浑不在意。
只待右贤王兀木,当众点出要穆哈因在他右路大军中出任参军之际……
祖天雄心中便是一凉。
且不论韩康,奇谋不断,招招便应在大夏边关薄弱之地……这右路如若有黑狐穆哈因辅佐,这铁门关便铁铁的完了。
他与杨戬不由得摇头低叹。
赤焰白炎与鹰笛尚能拼死一搏,投了苏赫而去。
他们已是老了,此时想走,却谈何容易。
前次苏赫亲身赶奔库苏古儿湖畔的金帐之前,他们身在喀山的那达慕盛会上,即便听说此事,也断不敢来寻苏赫……他们知道自己走不了,反为苏赫累赘,是以连见一面的心思也都皆无。
都是年过六旬的年纪,且活一天算一天吧。
……
帐议散时,便已定下出兵大计。
一位位北狄重将,挺胸叠肚,雄赳赳步出帐外。
两位老将军随着众人步出金帐之时,便闻听巴盖乌高声呼喝二人的名字。
祖天雄望了杨戬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光秃秃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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