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京寺万佛
宝顺二十年,冬。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据传这一天,正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之日,是以又为“法宝节”。
京城万佛寺。
众尼在今日好不忙乱。
星光尚未散尽,早课方毕,举寺上下便无一人得闲。
偌大的万佛寺,早几日便开始全寺清洁,天未亮,便又细细洒扫了一遍。
晨光初现,两扇山门洞开之际,便涌入了黑压压的信善。
盼丰收,祈吉祥。
诉愿景,求安康。
僧俗皆有,大雄宝殿前人头攒动。
场面还算安静,也不会有人在此地大声喧哗,只是你争我抢的往前拥,殿内侍奉的僧尼都被挤去了一旁……法宝节能有幸上一柱头香,正是莫大的佛缘。
寺门外的素斋堂,早就搭起了善粥篷。不少居士夜半时分就前来帮衬。天刚放晴,粥篷前,便排起了长龙。
京城的信善,有没有银子不要紧,在这隆冬的时节里,去万佛寺讨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却是头等大事。
寺内的几座偏殿,早起也忙的不可开交。前来这里的闲散人等算是少些,但京城显贵们早先就订下的法事,冬日初升,就一起接一起,看样子整日也不得停歇。
万佛寺,钟鼓齐鸣,喋鎚作响,佛香缭绕,诵经妙音缥缈其间,正是一派佛门盛隆的景象。
……
靠近西门,是万佛寺的后院。
几间精舍,数座香堂隐在林间,与东门前院的熙熙攘攘相比,却是格外的幽静。
萧曜把玩着手中的苏扇,时不时捏起那块翡翠扇坠在手里摩挲几下,间或端起茶盏抿上一口,甚是悠闲。
窗外的林间,没什么好去处,这里他来过不少回,这时节也没兴趣出去转转。
身旁坐着的净念老尼,低声与他说着些什么,萧曜自然是一句也未听进去,时不时的点点头,任由她独自絮叨。
里间又传来几声轻咳……
萧曜闻声,向里间扭头望了望。
他不急。
虽然他还有好些事务要办。
午间采薇亭那边,钱四海安排了一个局,有京畿六军的几名统领在,他得去露个面。
这年节眼见得就要到了,他府里今年搭的台,到这时节称心的戏班子也还未找妥,府里养那几位戏子早就看腻了,也没见得编排个出彩的段子,纯属废物。
最令他心烦的是这年节要送出去的物件,着实没挑着什么好的。旁人也无需他这位秦王送礼,要紧的是母家的那几位,今年这年节偏又撞上二舅的生辰,这要送的东西就得颇费些心思。
但是既然陪着里面那位来了,他也就坐的住。
他很少坐的住,但与他的大哥在一起,萧曜总是耐得住性子。
他总觉得,献王萧逸,挺可怜的。
……
“献王这身子……”听着里间的咳嗽声,净念凑近了些,关切的低声问道。
这句话,萧曜听到了。
他有心说一句,这是你这老尼能问得?!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年年治,月月调,总不见好……”
净念陪着叹了口气,这才抬起眼眉,“这一年,药师佛座前的长明盏可是一日也未敢断离……佛祖护佑,献王终就会好起来的……”
萧曜自然是通透明理之人,手中扇子一摆,袖筒里取出几张银票,便随意的丢在案几上。
秦王的手笔,自然是阔绰的。
是以净念慌忙用手按住那几张银票,推了过来,故作惊诧的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懒得同她说些不着调的废话,萧曜只是斜眼一瞥,净念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干笑两声,吃相难看至极的将银票仔细揣进了袍袖里。
“那人最近如何?”萧曜像是随口问道。
净念闻之便是一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怕这一问……
“安生!在寺里,王爷大可放心,保管叫她悔过自新……”
萧曜鼻翼轻哼,“放着好日子不乐意过……”想了想,他又道,“吃喝用度不可短了她的,多叫她吃些苦头,也是无妨的。倒要看看她能撑过多少时日去……人呢?怎么这么多时还未见?”
净念低着头手里的佛珠转了几转,慌乱间便有些额头见汗。
她抬袖擦了擦额际,“这个……”
“嗯?!”
“王爷莫怪。”净念言语间便有些哆嗦,自知终究是瞒不过,只有一咬牙说了实话,“她前几日方才剃了度……这个……怕是不方便见……”
“你说什么!”萧曜闻言一惊,顿时从椅凳上蹿起身来,“剃度!谁他么敢给我的人……剃度?!”
净念慌忙起身,在一旁不停的作揖,“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咳咳……”里间又传来几声轻咳。
萧曜一时间怒火中烧,听见里间的响动,却又不好发作……他瞪着眼,手中折扇捏的嘎吱作响,气急败坏的不停点指着净念老尼。
净念赶忙将声音压的极低,“王爷……”她几乎是拉着哭腔,“方丈师尊前几日出了关……放这么个大活人在寺里……贫尼实在是……”
她又顿了顿足,“也是这妮子自己作死!她闻听师尊出关,便径直闯了去,死了活了要了断青丝,真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啊!”
萧曜沉着脸,一把将净念拽到近前,“她自己要剃度?”
“正……正是……真的,王爷,贫尼哪里敢做此决断……”
“人呢!我要见她,此刻便要见,现在就要见!”
噗通。
净念身子一软,便跪倒在地。
她常年跪佛陀,拜菩萨,是以虽已年老体衰依旧跪的极为利索,“王爷……这万万不能够……”
呵呵……萧曜怒气而笑。
他一屁股坐在椅凳上,他还真不明白了,这万佛寺难道真就无法无天了!
他是谁。
大夏秦王,景帝的嫡皇子!
虽然还未封太子,但这太子之位舍他萧曜还有谁敢坐!
他就是这大夏朝明日的天!
“我就奇了怪了,在我面前还有万万不能够的事儿?我一把火烧了这座破庙,看看能够不能够!”
“王爷啊……这都是贫尼的罪过。她……她如今受师尊之命正在服侍人,那真是须臾也脱不开身的……我那师尊王爷知道的,那一贯是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半粒砂的……”
瞪着眼前这老尼,萧曜竟气得半晌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见不到且不说,服侍人?!
他的人,此刻正在服侍别人?!
眼见得萧曜即刻就要发飙……
“唔,秦王好威风的,烧这万佛寺的时候顺带着帮忙烧了我那座献王府,不知方便不方便?”他的话语总是很轻很慢,即便如此,连着说了这许多字,他那总捏在手里的茭白帕巾便又捂在了嘴上,连着咳了起来……
“哥……”萧曜见得他出来便赶忙上前,上下抚在萧逸背后,替他顺着气儿……摸在大哥那瘦弱的一棱一棱的脊背上,一时间,萧曜即便是天大的怒气也便顿时按下了。
扶着萧逸坐在他方才坐的椅凳上,冲净念老尼厉声道,“还不取水?!”
两位王爷当面,趴在地上总是有碍观感,是以净念起身极快,顺手就新接了一盏茶端了过来。
啪!
萧曜一抬手便将茶盏扫在地上,“水!要不得茶!”
使劲的拍了拍萧曜的手,“好了……”萧逸哑声缓道,“出家人面前始终还是要敛着些性子的,这里……是万佛寺……咳咳……咳咳咳……不是你自己府里……”
帕巾稍离嘴角,萧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冲净念道,“师太慈悲为怀,舍弟这性子……师太莫要记在心上,本王替舍弟……”
眼见得这位当今献王就要起身致歉,净念慌忙上前,“使不得,千万使不得!王爷,是老身无用……”
里间帐帘掀起一角,闪出一个小小身影。
不高的个儿,着一身素净的僧袍,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挽个稽儿,显得就那么白嫩喜人。
她手里端着一碗水,快步到萧逸近前,双手递着,口齿不清的断续说道,“……爹……水……”
瞧见她跟着从里间出来,萧逸那病态苍白的脸上,难得现出几分笑意,便伸双手接了碗。
“哎呦……可儿!二叔可想死你了!”萧曜却一步上前就将这小人儿抱在了怀里,一边在她胳肢窝里瘙痒,一边作势就要拿下巴蹭她,“让二叔的胡子好好扎一扎,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咯咯笑着,小可儿就往他怀里钻,这一大一小就闹做了一团。
“嗯?!”萧逸的面色却沉了下来,他喝一口水,哑声道,“这番轻浮作态,就是你往日里在寺里学来的?”
只这一声。
可儿在萧曜怀里就是一抖。
顿时扁了嘴。
颤颤巍巍偷着瞄了一眼,看到父亲确实是生气了,小身子拧着就要从萧曜怀里下来……
“哥!你这是……多久就没见了,想你就想的要死,这见个面就铁青着脸。你唬她做啥!”
轻咳了两声,萧逸的脸色却未有任何的松动,他漠然轻声道,“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
顿了顿,他看着可儿道,“今后,我也不会常来,你便能安心学佛。一心向佛,为苍生祈福,为你皇祖父祈福……可记下了。”
小可儿身子筛糠似的颤抖着。
小鸡儿啄米似得点着头。
嘴角撇了又撇。
扁着嘴,呶啊呶的,终究忍不住眼眶中翻滚的泪水……
金珠儿,银豆儿,噼里啪啦的自她的大眼睛中滴落下来,一串儿一串儿的。
却在萧逸的注视下,她硬是憋住一声也未哭。
……
萧曜无奈的暗自摇头。
他自始至终都不肯相信,严国公当年自献王府搜出来的那个背后贴着他生辰的草扎小人是他这位大哥萧逸的手笔……
却为此,萧逸的元妃自缢亡故,可儿尚未足月便没了娘。萧逸自己更是在萧鸿辰盛怒之下,被圈禁至今……
将可儿送入寺中,萧曜自然明白这是他大哥在向父皇表明心迹……
可这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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