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西院柴舍
在寺里。
却又不在寺里。
柴院,便是这么个所在。
这间万佛寺西南角的独院,曾是当年静贤师太为恭迎圣僧修建的落脚之所。
之所以题为柴院,取薪火相传,薪柴不尽,佛法永续之意。
这许多年过去,这里却早就成为一间真正的柴院。堆积些寺里的废弃物件,即便已然是简单拾掇过,仍旧是一派腐旧颓然的气息。
院角胡乱堆积着一口硕大的破钟,倒伏着几尊已是无法修复的泥胎塑像,破旧的门槛,窗栏,腐朽的钟槌,烂木头疙瘩摆放的四处皆是。
寺里本就有供往来挂单的行尼、居士信善小住的客座院落,小师叔却执意要住在这间柴院里,静贤师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
可儿年岁小,腿脚却快的,早就推开院门自个儿跑了进去。
萧逸在柴院门前微微驻足,他身子弱,自然是拽不住怒气冲冲的萧曜的。
净念紧着跟来,萧曜已大踏步迈进院中。
孙月娥就在这里照料着年纪与他差不多的什么小师叔……何其荒谬!
教坊司出了名的头牌,那头面身段在这京城里都是一等一的……他着人验过还是个正经的黄花大闺女!
他好容易叫人不显的私下里把人弄了出来,却不成想是个性子烈的主儿……也是为给她想法子脱了奴籍,这才寄在这万佛寺走上那么一遭,待还了俗正经捯饬个良家身份,好接回府里去。
当然也是想让她先在寺里吃些苦头,磨顺了脾气……没成想,居然就让寺里给剃了度!
萧曜此时便是一肚子邪火直往上冒。
急匆匆没踏出几步去,萧曜便愣在了院子当间。
可儿前脚进了屋子……她就推门从屋里退了出来……
那……还是她么。
萧曜一时间,竟是瞧痴了。
……
孙月娥身量丰腴高挑,那一身青灰色的僧袍就显得稍紧致了些,却比那见惯了的绫罗裙衫,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粗布对襟青果领之上,月白色的布巾紧束着,从前那如瀑般的青丝不见,却戴着一顶冬日里的短绒僧帽……
风漫徐徐柳清影,淡雅芳慧莲伊人。
真是她此刻再妥帖不过的写照,素雅至极。
萧曜平素也拽得出几句歪诗的,此时见着她就觉得脑袋里空荡荡的。
怎么就那么好看的。
……
却未料到是他……
孙月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略显仓惶间,她便微微侧仰着脸,瞧去旁的地方。
“月……月娥……”萧曜觉得嗓喉有些发干,眼神落在她手里搭着的那串黑不溜秋的珠串上,没话找话道,“我送你的那串八宝念珠呢?”
瞥了他一眼,月娥看到随后进了院的静念师太,漠然低声道,“施主认错人了,这里没有月娥,贫尼法号仪容。”说罢,便冲着静念颔首施礼。
一步便踏至近前,他想伸手掀了她的僧帽看看……抬手之际,又觉得这么做确有些唐突,他不禁气冲冲的喝道,“什么仪容不仪容的,谁让你剃度的!”
她却不躲也不闪,仅是默然的看着他,似乎根本不介意他这么做……
“剃度为尼,便是仪容今生所愿。侍奉佛祖没有谁让或者不让的,佛门之地还请施主自重……”便再也不看他,转向净念道,“师伯,小师叔祖的精神头好些了,师尊少倾便至,这不相干的人等进这柴院,怕是不妥的。”
不相干的人等!
萧曜顿时便要发作!
“妥不妥的,师伯自有计较!还不去给贵客斟茶?”净念低声道。
“师伯恕罪,这里是柴院非是静堂雅舍,仪容实在无茶可奉。”言罢,转身便进了屋里。
“哎?!”净念紧皱了皱眉头。
“你!”萧曜气得一跺脚。
“王爷,这里怕是确实不大方便……一会儿静贤师尊就要到了……”净念在萧曜身旁紧着声劝道。
回望了一眼,萧逸也进了院落,萧曜大声呼喝着,“这么个破落园子,本王还来不得?!”
“二弟!休要呱噪。”毕竟冬日里,这院子中寒气颇重,萧逸捏出帕巾捂在嘴前轻咳了两声,“静贤师太来了正好,拜见一番也是应有之意。”接着,他便不容有丝毫拒绝的冲静念抬了抬手,“头里请吧。”
这两位当今皇子,一位秦王,一位献王,岂是净念这个万佛寺小小的后堂主事能挡在院外的……她便唯有暗自深叹,心下忐忑的委顿了身子。
……
“小可儿,不要挣扎了,你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最好老老实实过来到我跟前……仪容你给我闪过一边……别挡着……哎呦!”
寥寥数句,皆是气喘吁吁的男声……
随即便响起一阵惊呼。
似什么人摔在了地上,又像是又撞碎了什么物件……
屋里顿时,师叔祖,小师叔祖的一通喊叫。
“仪容你别扶我……小可儿,昨儿怎么说来着?今天我要下了地,就是你输……过来,香一个,愿赌服输……”
……
献王萧逸细细闻听着屋里传出的响动,若有所思的捏着帕巾不停的轻咳,此时面色便是一沉。
香一个?!
这如此轻薄挑逗的言语……这还是在万佛寺么!
秦王萧曜当即便怪叫一声,推门而入。
他在屋内左右观瞧,便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只着一身浆白中衣侧卧在前堂当间的地上……看着形容消瘦,似有病态,正优哉游哉的手肘撑着地,手掌托着脑袋,光亮的黑发随意的束在脑后……
其容其态甚是不堪!
可儿正躲在仪容身后,双目弯弯似月牙,笑眯眯的探出脑袋望着他,咯咯的笑着。
孙月娥在他的身侧,似乎拽也将他拽不起来……
“呔!”眼前此情此景,萧曜不由得大喝一声,“你是何人!如此大胆猖狂!”
那人看着他似是一愣,眼神一挑却越过萧曜,望见随后进来的静念和一位中年男子……
“来,扶我起来。”他冲仪容伸出了手,攀着她的胳膊,颇为费力的站起了身子。
萧曜顿时眼中冒火!
他尚未舍得拉一拉月娥的小手……这小子竟然……
“静念师侄,有客到,怎么也不差人先知会一声?”他就斜倚在仪容身上,似乎对静念如此唐突颇为不满。
“师叔,原谅则个……这二位是……”静念显然对此人也是颇为无奈,也只好先介绍两位王爷,“秦王与献王殿下。”
那人冲静念一摆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语,却毫不避讳甚至颇为放肆的仔细打量着静念身后的萧逸兄弟二人。
“你好大的狗胆!既然知道本王与献王亲至,还不叩拜!若再猖狂,仔细你的那双狗腿!”
那人看着面前的两位王爷,却未有丝毫的畏惧之色,仅是似自语般的低声道,“原来是萧逸……萧曜……”
“呵呵……”萧曜不禁怒极而笑,竟然直呼其名?!他见过胆子大的,但他还真没见过在他面前敢如此大胆放肆的!
“本王的名讳,你也配直呼……我看你今天是活腻歪了!”
萧曜已是现出了真怒,净念也已是彻底慌了神,不料那人却丝毫不以为然。
他仅仅是将身子的重心换了只脚,眼神瞥了瞥献王萧逸,又转过头对萧曜笑道,“你的名讳又如何,难道不是拿来叫的,是拿来供的不成?!叩拜?我拜天地,拜佛祖,拜天可汗……难道还有拜你的道理?!”
闻言萧曜不由得一愣。
“至于我是何人……在下不过区区北狄蒲类穆松王膝下四子,苏赫。且不说我蒲类已经二十年不朝大夏,即便二十年前,我蒲类国力虽弱,却也是北狄王庭,与大夏勉强算是臣属也可算是邦交。你萧曜是天可汗国君之子,我是蒲类四王子……怎么,大夏自称礼仪之邦,现如今要做那以大欺小,执强凌弱之举么?那所谓立国之本的仁义礼智信又安在了何处?”
苏赫这一席话,却叫萧曜眼睛瞪起铜铃大,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他却说的在理。
闻听此人便是浦类穆松的四子苏赫,献王萧逸眉峰一挑之际不禁按捺不住剧烈的咳了两声。
此情此景,净念早已是吓得周身暗自发抖,“师叔……这……”
苏赫自仪容身旁向后退了退,便靠坐在了前堂桌案上,缓了口气又道,“要论咱们就论清楚些,开口狗胆,闭口狗腿……萧曜,你当我是狗?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一指萧曜的面门,“我的姑母素伦,原本就是当今天可汗的太子良娣。大夏讲究攀亲论旧,所以论年龄我还是你的表哥……当然,论不论亲无所谓,天潢贵胄咱也高攀不起,不过我若是狗,你骂的可就不止是我了……懂我意思?”苏赫指尖向上顶了顶,“用你的狗脑袋想想清楚再开口同我说话!”
萧曜已然是脑门子见汗……
此人伶牙俐齿,一个脏字不带,却连他父王景帝也一带骂了去……
“佛门重地,万佛寺更是尼姑庵!你方才对可儿出言轻佻……是以……”萧曜已知斗嘴远非这位苏赫的对手,于是咬着牙恨声道。
此时苏赫却显然不欲再搭理他,将视线转向萧逸,缓声道,“献王殿下……”
苏赫却冲可儿招了招手。
小可儿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小师叔祖说的很多东西她也还听不懂……懵懵懂懂的,迈开脚步,便乖巧的来到苏赫身旁。
苏赫费了不少气力,最终还是在仪容的帮衬下,才将小可儿也抱起放到桌案上,就在他的身侧,这才开言道,“可儿身在佛寺,也还尚未剃度,论起辈分我是可儿的师叔祖。我昨日与可儿打赌,今日如若身体好些,可以下地走动,可儿便香我一下……这有什么轻佻可言?若论我姑母这边,我也勉强算是可儿的表叔,那么这又有什么不可以么?”
小可儿侧脸仰望着苏赫,又怯生生的望一望她的父王,两只黑漆漆的眼瞳只是一昧眨啊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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