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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洒下暖黄色的光,一室安静。
忘忧坐在木台后面的独脚凳上,手撑着下巴听这个悲伤的故事。夏忧中途想偷偷的喝酒,被忘忧一把按住手,夏忧松开酒碗讪讪的把手收回去。
薛听风被橘色的光晕笼罩,投下一片阴影,一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
夏忧看不见,忘忧却是能看见薛听风握着酒杯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手背青筋蹦起,她怕薛听风一个用力那杯子就没了。
薛听风垂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喝下一口酒,只觉得这情酒一点儿都不好喝,太苦了。
突然,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不重的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灯火下的夏忧一脸温柔。
她说:“别伤心。”
语调温和,和薛听风记忆中的某个声线不断重合。
一个地方一座城池无论多么繁华富庶,总有一些人,他们既吃不饱饭也穿不暖衣,既没钱看病也没地可住。他们整日穿着破烂,白日沿街乞讨,晚上住破庙。
小尘是个孤儿,也是个乞丐。
她七岁被人牙子卖给大户人人家做丫鬟,在一家姓薛的商人府上服侍小公子。薛员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好堵,二儿子好色,府里妻妾成群。
小尘小小年纪就长着一张瓜子脸,大眼睛,煞是可爱。
小公子比小尘大几岁,觉得小尘这么小的年纪无父无母又长得可爱,一直对小尘多加维护,小尘对小公子心存感激。
就算小尘一直避着府里的两位公子,但府里就这么大,总会碰面的。
那年小尘十二岁。
她奉小公子之命,去大夫人屋里拿衣物,出来时被刚好前来请安的二公子看见。
她被二公子堵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肆意羞辱,还要让她做小妾。
小尘不肯,二公子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狞笑道:“你个贱人,让你上老子的床是看得起你,怎么,还想着我那三弟啊?老实告诉你吧,下个月,我三弟就要成亲了。”
小尘惊讶,她对小公子从来都是感激之情,从来有过男欢女爱。
见小尘不说话,二公子笑得更狰狞,伸手掐住小尘的下巴,变态得去闻小尘身上的味道。
“小尘,你好香啊。跟了我,有什么不好的,等我三弟成了亲,弟媳会让你这么个小美人儿待在他身边吗?”
小尘偏头躲开,说:“二公子,小尘对三公子一直心存感激。就算小公子成亲了,未来的三夫人也可放心,小尘绝不越距。”
二公子一听这话,当即被激怒,一边大吼着“贱人”一边把小尘往自己的院子里拖去。
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整日遭受着毒打,非人的折磨。
那日,是小公子成亲的日子,张灯结彩,吹锣打鼓,好不热闹。
二公子不在,只让人送来了饭菜。
她伸出满是伤痕的手去抓那人的衣袖,求他,“告诉我,小公子可曾找过我。”
那人皱眉,拂开小尘的手,一脸的不耐烦。
“没找过,今日是小公子大好的日子,我还要去前面呢?”
小尘不相信,她一脸的伤痕,面目可怖,可是那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丁点儿的希冀。
“哎呀,都说了不知道,今日一过,林小姐就是薛府的三夫人了。有些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是的,她没有啊,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小公子。为什么没人愿意相信她?
小尘哭了。
奶奶去世时她没有哭,被二公子关在这里一个月来日日被打时她也没有哭。
送饭菜的转身就要出去,小尘在这一刻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举起一旁的花瓶狠狠砸下去。
啪嗒一声,花瓶应声而碎。
小尘逃了。
她无处可去,只能去找小公子。
可是小公子不在,她见到了小公子的夫人,林小姐。她求她救救自己,她跪下来磕头,就像很多年前为了能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年迈却下跪磕头的奶奶一样。
可是那个林小姐只是笑着,让丫鬟将自己拖出去,一直掌嘴直到小尘承认错误为止。
巴掌落在脸颊上的声音被外面的喧嚣遮掩,小尘从二公子那里逃出来时,身上已经受了不少的伤,但是她一直没开口认错。
她没有错,为什么要承认。
奶奶生前时,常常会拉着小尘唠叨,说要让小尘心怀感恩。不是自己所受了不公,得失有命,心怀良善。
但是这一夜,那个心怀良善的小尘已经死了。
有火光冲天,有人尖叫逃跑。这一夜,无人幸免,薛府的火烧了整整两天一夜。
……
有水珠从未关上的窗户飘进来,打在风铃上,叮当作响。
忘忧手撑着下巴,望着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发呆。
夏忧已经回去了,薛听风那个小鬼吵着要和夏忧一起喂狐狸,跟着去了竹林屋。
走时没关窗,雨飘洒进来,打湿了临窗的桌子。吊兰的枝叶垂吊下来,被夜风拨弄着。
忘忧起身去关窗,手指碰上冰冷的边框,头上的钗子摇晃时碰到头顶的风铃。
风铃摇晃,声音脆响。
忘忧将窗户关上,脑海里突然就想起十几年前听过的一件传闻。说是黎城有个有钱人的儿子在成亲当夜被匪徒报复,杀光了所有人,抢了全部财产,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
忘忧喝了一口酒,眯着眼,“啧啧。”
此夜无月,唯有雨声。
……
“别伤心。”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的时候,薛听风已经抱着狐狸蹭上了夏忧的床。
薛听风侧着身子,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薅着狐狸的毛,看夏忧脱了外衣,慢条斯理的熄灯上床。
狐狸在熄灯之后就跑下了床,夏忧取下白绫放在床头,平躺着。
夏忧说:“别伤心,快睡吧!”
薛听风背对着夏忧的身体再次僵住。
她做梦了,梦见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
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大火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照亮着小尘的脸——满脸伤痕,左手臂衣袖破裂,从腕骨延伸至胳膊肘的伤口往下滴着血。
许久,小尘转身,原本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面前,是一身狼狈的薛辰。
薛辰脸上沾满了鲜血和污渍,原本喜庆的喜服此时也沾上了血,双目空洞。他看着小尘,一脸的陌生,眼一眨,眼泪就往下掉。
他哑着嗓音说:“为什么?”
小尘解下自己的衣裳,衣裳之下,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布满了疤痕,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她掀开自己散下来的长发,露出一张同样满是疤痕的脸来,两颊红肿,嘴角有着血痕。
她撕开自己左手的袖子,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流着血。
小尘笑着问:“这下知道为什么了吧。”
知道了,薛辰点头,他已经没力气再开口了。
知道了,因为恨。
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恨薛辰的不作为,恨他的见死不救;恨二公子的荒淫;恨林小姐的恶毒……
她恨今日所有来参加喜宴的人,恨所有说她痴心妄想的人。
他知道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我下辈子再来还你吧,今生,你就恨我吧。”
恨我吧!
小尘也笑了,一点未达眼底的笑意。在灼热的火光下,薛辰看见她眼底的恨和一点晶莹。那个曾经笑起来有个很好看的梨窝,眼底总是带着清澈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放弃的人,是真的被他自己弄丢了。
他看见小尘敛起冰冷的笑,说:“好。”
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