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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世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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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河西军起营开拔,北退的路上与西宁军换防,一直撤到念青唐古拉山以北的前青唐王庭——那曲,从这里往北去已经划给河西道了:晋阳公主的奏章一到长安,门下的谕旨就下来了。那曲当然也就由河西军驻防了,萧昡将之议名为“曲州”,报朝廷批复。

    静南军没有再撤回静州,而是驻守那曲,静南军的大营也将由静州移往那曲——以后就是曲州了——毕竟吐蕃虽定,但要彻底平定还需要三五七年时间,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部族都被青唐王召集到那曲了,这些游离在高原上的游牧部落将是静南军今后平伏的对象。再者,要想将吐蕃彻底纳入大唐,疆土归入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人心归化。当年大唐打下横在唐蕃之间的吐谷浑王国并使其归化,花费了三五十年之功,经过了一两代人的新生才成事;要使吐蕃人如吐谷浑一样视自己为大唐一员,至少也得花费三五十年时间——这段期间,都需要正式军队驻防的,而不是仅设折冲府维持治安。所以,原驻唐蕃边境的静南军将在很长时间内,驻守在这个羌塘草原上的河西新州。

    但是,萧琰没有随静南军驻守曲州。    就在大军北撤至纳木措安营时,她被父亲叫去都督中军帐,父女俩有过一次深谈。

    这也是父女俩从逻些城那次后的第一次见面。

    萧琰入帐行了个郑重的叩首礼,道:“孩儿见过阿父。”

    这是她第一次叫萧昡为“阿父”,以前都是疏离的叫声“父亲”。

    “好!”萧昡很高兴,但见她身姿挺拔,目光和声音都清澈明朗,心中完全放心了,知道女儿已经从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不由绽出笑容,起身绕出几案,伸手握住她臂膀将她扶起,宽大修长的手掌在她肩上一拍,微笑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道:“阿琰,和阿父一起回贺州吧。”声音和目光都很柔和。    萧琰微有惊讶,却也笑起来,她正有这个想法。

    如今吐蕃之地已归入大唐,她留在静南军便没有了太大的前途,无非是熬资历年功等着上升,但这可不是她的路。

    “是,阿父,孩儿也这么想。”她笑着点头,又道,“好久没见祖母和母亲了,孩儿也很想念。”

    她说的“母亲”是指安平公主。

    她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对亲生母亲长乐嘉庆公主的感情很复杂,但总的来讲还是属于“陌生人”,并没有涌出那种对生母的孺慕感情,这是因为她对“商清”的感情太深,心里仍然认为“商清”才是自己的母亲,对于生母就没有什么渴盼。但她对安平公主却涌出很亲切的感情,回想起这位公主姨母待她的点点滴滴,拥住她说“十七我是你最亲的人”,她心里就生出暖意。她以前就喜欢安平公主,如今没有了“不能喜欢嫡母背叛母亲”和“安平公主是嫡母”这种纠结的情感和尴尬的身份,她对安平公主的喜欢就变得更纯挚了。    她与祖母长宁长公主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但祖母那种清淡自静的气质让她很有好感,而且仅有的几次见面祖母看她的目光都是温和的,虽然每次只寥寥几句,但萧琰能感觉出她淡漠脸色下的亲切——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她和祖母有一样的血统,所以祖母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了她只有公主所出的萧氏嫡子才有的龙凤玉佩。

    如今知道了自己身上流着和这两位本就喜欢的亲人一样的血脉,萧琰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那种血缘亲情,只觉比以前更亲近,一想到要回去见她们,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萧昡见她这笑容忽然有些嫉妒了,哼对阿父都没这么好,扯出个笑容道:“你祖母和母亲见到你平安归回定然高兴。”

    萧琰察觉到父亲吃味了,不由得一笑,伸手抱住父亲,头埋在他的胸前,说道:“对不起,阿父。”

    对不起,误解、怨恨了您这么久!    她仰起首笑道:“您是我最爱的父亲。”又道,“永远是。”

    她是说“您永远是我最爱的父亲”,但萧琰在这一刻并不知道这句话有怎样的意义,只是单纯的表达对父亲的感情。

    萧昡喉头突然激涌,眼眶一热,竟似有泪意要涌出,他一仰头,手掌重重按下女儿的头,在她肩背上一拍,只哑声一笑,道:“好!”

    他徐徐呼吸平复心情,笑道:“你是我的女儿,永远不变。”

    他抬掌揉了揉女儿的头,道:“回去后,叔祖他们要见你——阿琰,你应该去经道堂了。”    萧琰猛然抬头,眼眸闪亮的看着父亲,“阿父,真的?”

    “当然。”萧昡神色已恢复自然,道,“你勰叔祖说,等你回贺州后就去宗庙后山见他。”

    “是,阿父。”萧琰高兴应下,眸中晶光璀璨。

    经道堂是兰陵萧氏的底蕴所在。

    每一个世家都有自己的底蕴,所以才能传承几百年不衰,并将继续传承下去,这个底蕴就是道和人才,前者是源,是根;后者是水,是木:一个世家没有“道”,就是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无论有多少人才,无论多么兴盛一时,都如同没有泉眼的泉水和根腐了的枝茂大树,最终泉水会干涸,大树也会倒;但是一个世家空有“道”,没有人才,那也是有源头而无蓄水,空有根而生不出林,这样的家族只会萧条下去。

    而世家的“道”是什么呢?

    简单的讲,一个世家子弟从内到外体现出的礼仪、优雅、气度、学识,都是体现了这个家族的“道”,寒门中可以出才士和毅士,也可养出有德之士,但养不出一个真正的贵族,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高贵不是学识能填补,而世家的高贵不在于权势和财富,权势和财富只是踏脚石,真正让你高贵的是你内心的“道”。

    这个“道”,在魏晋时代被称为士族风度。

    但大唐的世家们喜欢将这个道称为“华夏衣冠”。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就是华夏。世家之所以骄傲,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就是“华夏衣冠”,他们掌控着礼仪,他们掌控着学识和才艺,他们的一切都铭刻着“华,夏”,站在下面的人只能仰望,然后在这些礼仪和思想下活着,成为被引领者。

    世家要想永远成为引领者,就不能失去自己的道。大唐帝国失去一个世家,仍然是华夏;但世家失了“衣冠”,就不再是华夏。两晋时期很多世家沦落,就是因为失了自己的道。而“华夏衣冠”原就包含了文武之道,文道武道共昌才有华夏,但从西晋后期起就有越来越多的世家陷入了文道的空谈,另一手弃却武道,乃至国家空有文盛而无武昌,被夷狄蜂拥而入,只余华夏半壁,世家在这种摧残中痛定思痛,文道外重执武道,方有“华夏衣冠”的重兴,方有大唐的屹立,方有世家的重盛。

    而兰陵萧氏能在东晋王朝“衣冠南渡”后崛起,最后建立大梁朝,并取代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成为南渡第一世家,就在于创立大梁朝的先祖高皇帝建立起了经道堂——它汲取了兰陵萧氏原有的文道,并在文道堂之外立起武道堂,武道堂中又有两堂:一是传授领兵将略之道的武经堂;二是传授武道的讲武堂。

    如果说陇西李氏的底蕴是天策,那么兰陵萧氏的底蕴就是经道堂——它们都承继了这两个家族的道。

    而萧氏缔造的大梁朝最终覆灭于李氏大唐,最深刻的原因也在于砍掉了自己的“道”——至大梁中期萧氏的文道愈发昌盛,可称为诸夏世家之最,但是华夏衣冠“文武之道”,萧氏曾经大兴的武道又再次被子孙偏废下去,以至文道虽兴国却亡。直至萧氏毅然从繁华富庶的江南西迁“胡夷窜乱之地”,在河西重兴家族大道,经道堂内文武并行,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再度奋起,继第一世家太原王氏的倾落,又继次第而起的第一世家清河崔氏的昌盛之后,傲然杀出,成为如今的大唐第一世家。

    而萧氏族学只是经道堂的外学,只有在文武两道上表现优秀的子弟才能进入经道堂。

    按萧琰的武道天赋,其实早该进入讲武堂了。但她身边有墨尊这位元一尊者,讲武堂的长老们在被败后得知她身份,一个个都哑了,默默退出了清宁院,虽然还要嘀咕几句自家子弟被人抢了,心里却是高兴的——这是诸多世家想求都求不来的造化。论武道底蕴,谁还能比得过这位尊者所属的姓氏——那是先秦时代建立“武道”的祖宗。

    但墨尊教的是道,不是武学。

    武学之道渊深广博,一个武者不能只精于自己的道,没有阅历和知识也是不成的,因为触类旁通很重要,而阅历和知识就是底蕴,这是萧琰在武道上缺乏的广博,而这正是讲武堂要教导她的。

    萧琰当然明白,她要在武道上精进,就不能一个人琢磨母亲教她的道,因为需要“悟”,而知识、阅历和经验都是领悟武道的基础,她必须扑入大江大河中汲取更多的水分,接受前辈们的教导,丰富自己的武学积累,才能走出自己的道。

    母亲说过,别人教的,始终是别人的道;只有自己走出来的,才是自己的道。

    萧琰走出父亲的帅帐,心中欢喜又敞亮,蒙在心头的那些伤心和阴霾已经散去。

    无论是母亲的离去,还是身世的尴尬,以及李毓祯对她动情造成的繁杂芜乱,都被她拂袖拭去,净如明镜。纵然武道苍茫,纵然前路荆棘,或许艰难,或许悲伤,或许困扰,或许抉择,但我心如莲台,本心而行,自明净。

    萧琰望着天空,眼眸灿然明亮,又澄澈清静。

    等她回了贺州,阿兄和姊姊应该也从庭州回来了吧,父亲说疫病已经得到抑制,他们前几天已经启程了。

    萧琰敞亮的心情也是因为即将与兄嫂重聚而变得明媚。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啊,萧琰眼中流露出怀念。

    她想念萧琮,也想念沈清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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