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沈清猗去道门。
萧琰和四哥一起,送她出了贺州城。
沈清猗和两位师姊坐的是一辆青漆色的四轮双骏马车,这是墨行社今年正月新推出的,谓之五代四轮车——墨行社自称墨家在春秋时代制造的青铜四轮车是一代四轮车——增加了钢轴和新的减震弹簧,还有新的前轮转向装置,在灵活性上终于不输两轮马车了,而乘坐舒适性又比四代四轮车加强了,但是,产量不高,因为新的减震弹簧技艺要求高,需要匠师手工打制,所以价格很贵,不过大唐有钱的贵家和宗门多得是,道门绝对是其中之一,为了让药殿这些“身娇肉贵”的药师长途奔波不被颠散架,配置最先进的马车那是必须的。 萧琰看到这辆车时还弯身看了一会它的减震和转向装置,又恭恭敬敬的向临时充当车夫兼护卫的道门洞真境宗师请教了几个问题,然后回头与萧琮说:“阿兄,只要路况不是太差,这车不会很颠,你放心吧。”
萧琮微笑道:“好。”他知道这是妹妹关心清猗,但担心在外人面前被人误会,便以他的名义行事,阿琰有时候心思是很细腻的。
送出西门外十几里,沈清猗对他二人道:“四郎,十七,不必再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此别过吧。”
她的声音清淡,萧琰却觉得仿佛幽竹里的风吹过,带着飒飒之声,可那是幽竹对风的悄语,她不懂,可她能听见,那是一种感觉,她说不明白。
她知道沈清猗不快活。 但她的眼神太深,深到萧琰无法看懂。却知道,那里面,必定有着“更悄浸漪漪寒碧”那样的孤清冷寂心情。
萧琰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难过。
她望着马车渐远而去,神色怅然,心口也觉闷闷的。
她仰头看了看天,河西的天,很高,秋日的天,也很蓝。
她忽然觉得,姊姊去道门其实也很好,那里,或许有她的道。 四哥的道在萧氏,可是姊姊的道,未必在萧氏。
萧琰心里有这么个模糊的想法,不由扭头看向四哥,忽然想问问他:阿兄,你喜欢魏子静么?
萧琮也正看她,清俊的眉眼有着怅然,还有着些微悒色,叹息一声,道:“再过三月,就要送走阿琰了。”
萧琰不喜欢看兄长这般愁绪,笑一声道:“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阿兄这般愁做什么?”又故意轻快的说,“阿兄现在快想,喜欢什么礼物。”她从吐蕃回来时,也给四哥、母亲、祖母都带了礼物,并不是多么贵重,却都费了心思。
萧琮想起她花心思收集的吐蕃诗歌,还让蕃僧译成唐语了,心里欢喜,眉间悒色便不觉消去,看着她笑道:“阿琰就收集些长安趣闻吧,回来给我说。” “好。”萧琰笑声应道。
兄妹俩掉转马头,在侍卫拥随下回城。
次日一早,萧琰照例去睿思堂给父亲请安,父子几人用完朝食后,分去各处,萧昡带了萧琰去宗庙山上,拜见堂叔祖萧勰。
萧勰一袭青色大袍,立在宗庙前的广场上沉厚如山,对萧昡道:“三郎你自去。十七我带去经道堂,十二月半再返回。”
“有劳四叔。”萧昡抬手行了一礼,转身看向萧琰,目光深沉幽邃,道,“阿琰,去经道堂后,要细心体味。无论文武,皆是用以载道,兰陵萧氏的精魂,存在于道中。” “是,父亲。”萧琰郑重应声,长揖行礼。
萧昡在她起身时拍一下她肩,离去。
萧勰带着萧琰出城。
出了西门往西驰出十多里,就见沟渠纵横中,田连阡陌,又有果园和桑林,还有从高昌引进种植的瓜地、绵田。经过河西数代人的开垦,这里的草原已经成了盛产稻桑的农耕之地,不止有汉人农户,还有鲜卑、回纥、铁勒、羌人、氐人、匈奴人、吐谷浑人的部族在这里化牧为耕,落村而居。各族的村落都有通婚,很多胡裔的语言姓名习俗都已经汉化,只有部分保留着他们祖先的语言和风俗。出现在田间的农夫,很难从外表上辨出他们的族裔,如果哪个农夫被叫作“胡人”,他很可能抡起锄头跟你干架。
因为“胡、夷、蛮、番”是汉人对野蛮人的称呼。
但化牧为耕的胡裔们认为自己是“士农工商”中的“农”了,比“工商”地位还高,竟然叫我是“野蛮人”,非把你揍个乌眼青不可。
“河西已经没有胡了。”萧勰在驰马中说出这一句。
他带着萧琰沿着一条主渠而行,两人的骑术都很高明,□□骏马也是千中挑一的良驹,顺着蜿蜒的河渠奔行完全没有问题。
他放缓马速,一边前行,一边与萧琰说话:“这条渠叫徕渠,是河西先祖、首代梁国公修建。——知道为什么叫‘徕渠’?”
萧琰听四哥说起过先祖萧铖的事迹,答道:“徕,招徕也。先祖起名徕渠,是‘招徕诸族之民,使之事本’——农耕即大本。”
萧勰道:“不错。”
马鞭往远处指点,“那里,那里……西城外有永定渠,北城外有萧渠,东城外有兰陵渠。前面四代梁国公,每代都花了大力气在农田水利上,从霍兰山的峡谷开挖至大河,形成支流灌入霍兰山以西,再与这草原上的河流相汇,才有这东南西北的四大主渠。”
马鞭又指另一边,“那里是秦渠,汉渠。大秦、大汉都引草原上的河流为渠,围土为田,迁军户种稻;北魏、北周的鲜卑人也在做此事,但都是以军统民的戍边镇塞之用。只有我萧氏举族迁到河西后,前后历一百五十余年,开挖新渠,疏浚旧渠,前仆后继不断,教化治内诸族引水种稻、植桑养蚕、栽杨插柳、培李种桃,推广耕作之技、农织之具,才使这片土地真正成为农耕之地,贺州、甘州、肃州、凉州成为‘河西江南’,瓜州、高昌也被誉为‘绿洲明珠’。”
他沉厚的声音里有着骄傲,“仅贺州七县,就有农耕之户十八万户,计九十万人口。大唐十万户以上的州府有五十二个,咱们河西就有九个——十万户,五十万人口。其中贺州四十万户,甘州三十万户,肃州二十五万户……当初咱们萧氏初到河西时,不到百万人口,而今,已过千万了。”
说话间,他们已沿着徕渠上了一片坡地,骑在马上望去,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远处草坡接天际,羊群在山坡上倘佯,果园里红的黄的果子匝树垂枝,果实累累,田里的稻穗已作金黄。这是即将丰收的田野,是安宁又祥和的田园风光。
谁能想得到,这里是千年的边塞,四起皆胡羌?是“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衣冠与华异,人俗少义理”的边荒?是“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边城烽火侵胡月”、“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兵戈征战之地?
而在一百五十年之前,这里还是大唐帝国臣民心中“诸胡杂乱”的西陲之地!
而今伫马于此,瞭望这片河渠田园,谁能想得到呢?
萧琰心中油然溢出骄傲的情愫。
这就是河西啊!
萧勰的声音在风中沉厚不散,“我们萧氏的血和汗都洒在这里。一百六十年,河西英道碑堂,有我萧氏子弟接近三千录于其上,有为河西战死的,也有为河西呕心沥血累死的:这里就有,累死在这条渠上……”
萧勰想起了他们这一系的先祖萧嵲,规划徕渠修建路线的方舆大家,修建徕渠时四十二岁,十年辛苦,白发苍颜,渠成之日,含笑而逝。他的骨灰,就沉淀在这条大渠里。
萧勰的声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条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萧琰心含崇敬的道。
这里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构建一个城市容易,移风易俗却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兴沐教化却更难。
萧氏,不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
萧勰策马前行,“上古之时,战败部族迁徙,西为西胡,北为东胡,南为蛮獠,东为夷俚,遂有胡夷蛮獠。若论祖溯源,与我们汉人一样,俱是炎黄蚩尤三族而出。但我们汉人懂耕种,掌知识,创礼仪,建道德,立伦理,有纲常,遂成衣冠文明,斯为华夏。而迁徙之部以抢掠杀戮为道,以弱肉强食为理,不知仁义礼节,与野兽无异,遂为胡夷蛮獠。
“但人生下来,就要吃饭穿衣,胡汉无有两样。所以仓禀足而知礼节,人吃不饱的时候,多数会跟野兽一样。居贫饿还能守志节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无礼仪道德,又何来志节之士?他们饥了饿了,就要侵掠抢杀,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仓禀足’,只能抢别人的。中原要彻底解决胡患,将他们驱逐是没用的,赶跑了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年就是后年,不是这个十年就是下十年,没个绝止的时候,所以河西千年皆为塞上,烽火不熄,盖因胡族无法自饱,不往东抢,南抢,便要西掠,总之要去抢要去占才有活路。”
萧琰随马在后,这些道理她听四哥讲过,但从没有像今天,骑马行走在这田园沃野中,感受这么直观深刻。她认真的听着。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谁还愿意喊打喊杀呢?你看咱们汉人百姓,只要有一分地,都兴不起造反的心思。陈胜吴广为什么反秦,那是因为逼得没活路了。汉末为什么黄巾造反?也是逼得没活路了。胡人也一样,给他们活路,他们也会像汉人一样勤恳。我们河西千万人口,其中胡裔就占了五六成,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河西。将杂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杀光了,谁来建造河西呢?何况也杀不光。高武帝的确睿智,不是杀伐驱逐,而是胡夷归夏。先把他们狠狠的揍趴了,再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农桑,然后行教化,让他们沐礼义廉耻,遵循了咱们的衣冠,就是华夏了。”
萧琰点头,这段史书四哥细细讲过。大唐国史馆有《华夏族裔考》,就是高宗时期编纂的,这位大唐陛下征战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却是诸胡后裔最敬仰的圣人,提起她必称“圣高武”,因为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归夏”——“迁徙诸胡皆华夏族裔,当沐化回归华夏”;当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为这个国策必将使很多胡族汉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号,尤其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胡族。据说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间遭遇的刺杀最多,就是因为很多胡人高手想杀她,当然谁都没有成功。
四哥说:“大唐已经没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为他们的后裔已经完全汉化。曾经的鲜卑大部族拓跋氏、独孤氏、慕容氏、长孙氏、尉迟氏、贺赖氏、步六孤氏都已经是我们汉姓家族了,独孤氏、慕容氏更是进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为他们忠于大唐,世卿世禄,而是因为他们崇礼好学,习俗相化,复华夏衣冠为道,所以大唐承认他们,为衣冠士族。”
萧勰带着萧琰驰马出了徕渠,往西南去,在飘着稻香和果香的风中吟出了一句诗:
“贺川平原果稻熟,河西江南今有名。”
萧琰读过这首诗,是曾任贺州刺史的韦詹所写。
叔祖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韦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有名’,后来改了,十七可知为何?”
萧琰清悦的声音在风中笑道:“因为河西已非‘塞’,这里,是中原了:水木万家朱户,仁礼千书文苑。”
萧勰大笑,马鞭一挥,“走。”
疾驰往南。
南去三十里,进入霍兰山的西南支脉,这座屹立在河西草原上的的雄伟山脉,宛若群马奔腾,奔出一个反“之”字形:北接敕勒川,山脉横如“一”字,自东去西二百里;然后从上而下,捺笔下落“乀”,去九百里;又在南端折西,横撇一笔去,延一百二十里,这一横撇山脉被称为“萧山”。
因为萧氏的经道堂就在这座支脉山上,久而久之,便被河西士民称为“萧山”了。
萧山下有河水,有灌渠,有田园,有果林,靠近山的田园果木都是萧氏所有,耕种其中的有佃户雇农,也有萧氏子弟。
萧琰骑马经过时,便听见远近都有歌声,目光望去:有提着渔篓,唱着“萧山洲景如屏画,鱼羹稻饭常餐也”的襦裙老妪;有骑在牛背上放羊,手里拿着卷书的儒衫文生;有撩着袍襟,蹲在稻田边写写画画的中年大叔;有挽着裤腿,在龙骨水车旁比比量量,又拿笔写划的青年;还有挽着裤腿,在田里轮流换着铁犁、铧的粗布麻衣却戴幞头的老翁。
萧琰看得惊讶。
萧勰笑道:“那唱渔歌的,是你堂祖婆婆,著有《老子注》《庄子解》,咱们经道堂,还有河西各现在用的道学经本,就是她的注解。”
萧琰肃然起敬,“可是师古先生?”
萧勍,字文英,号师古,是大唐有名的道学大家,人称“师古先生”,大唐科举书目之一的《道德经》,就是以她的《老子注》为官方注本。
萧琰读的《老子》《庄子》都是这位堂祖婆婆的注经,那论解精辟,又透着自由洒脱的笔调让萧琰很是喜欢。
“那位牛背上读书的,是你堂兄萧璩,丙辰科科举,明经科的头甲头名。”
萧琰目瞪口呆,明经科的状头在这里放羊?“……堂兄没有去翰林苑,秘书省?”
萧勰边骑马向前,边笑道:“你堂兄中举后在翰林苑待了一年,就辞了官,在江北、江南州县游历了三年,去听学,也讲学,半年前回了经道堂,在儒经堂做夫子。再沉淀两年,就可以去守仁做山长了。”
守仁是萧氏在河西建的之一,各州都有一所,授以各家经学,又以儒学为主;另有巧善,以器利之学为主。
萧勰下颌又抬了抬,指向那观穗作画的中年人,道:“那是你族叔,农学夫子。”回过头来又笑,说,“田地里试犁的是你族叔祖,墨学夫子。水车旁的是你族兄萧锦,和你另一位学机关术的族兄,这几年正在鼓捣着造水力锻铁机。”
萧琰也听得肃然起敬,“技精,近乎道。”
萧勰看着她颔首一笑,带着她策马上山。
才沿着上山的马车道骑了不到一刻钟,便听前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萧琰循声望去,是在斜前方的一座亭子,几名青年正在辩论。
萧琰听了几句,竟是在吵“世家应不应该限田免税”,似乎赞成的还是多数……她眨了下眼,那亭子里是萧氏子弟?
萧勰只一笑,道:“大约又是哪个夫子,布置课后策论题了。”
萧琰摸了下头,“咱们不是世家么?”怎么在讨论自个限自个?
萧勰道:“《周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就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事物便如易卦,过分了便要走向不及,物盛则衰。世家也是如此,占得多了,老天就会收回去。汉末之乱就是教训。多少世族豪强,倒在黄巾之下?”
萧琰联系叔祖前面的话,听懂了。
便听叔祖道:“你看大江大河,百年千年奔流不止。咱们世家,就要做大江大河,源远流长。水要进,也要流出去。别去做那围湖,不停的圈坝,只往进,不往出,总有一天,湖太高了,将坝给冲毁了。”
“是。”萧琰谨受教。
“经道堂也是如此,学了满肚子的东西,就要倒出去,不管育人也好,著书也好,研技也好,总要让学的东西走出去,才不会沤在肚子里,成为肥料。”萧勰说得风趣,让萧琰笑起来。
“叔祖说的,就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吧?”她道。
这是文道,那武道呢?
萧勰将这个问题留给她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