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两人拜别申王,掠身下了竹楼——竹楼没有楼梯——侍人已经将马牵来。两人分别上马,往竹海外行去。
马蹄踩在湿润的泥土上,静软无声。萧琰侧目看了眼李毓祯,又转过脸去;过了会,又转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毓祯唇边勾笑,手中象牙柄缀浅黄丝绦的马鞭轻轻戳了她腰一下,轻悠又透着清凉的笑声道:“萧悦之,有话就说——别像更衣老半天更不出的样子。” 萧琰脸绿了,你才更衣更不出!立即辩白:“我可没‘后不利’。”
李毓祯噗一笑,“你前后都利,行了吧。”
内功修为到了登极境的,怎么可能有阳结症?萧悦之这种较真的样子真是可爱。
李毓祯觉得自己挺喜欢萧琰这样子。
萧悦之的眼睛本来就大,又是漂亮的杏核眼,黑的纯黑,白的清透,瞪圆了眼睛要恼不恼时,就像母亲养的那只拂林犬,黑黑的眼睛,清澈湿润,纯朴又带着几分憨态,见了就想搓揉两把——真是可爱极了。 萧琰要知道她将自己的眼睛跟太子妃的爱犬相比,肯定挥拳揍她两只猫熊眼。
李毓祯这么一调笑她,她也不犹豫了,直接问出盘桓在心中的疑虑道:“梵音寺协助朝廷军队攻打吐蕃,是不是有其他目的?——除了广收信众和蓝毗尼朝圣地之外的。”她顿了下,传音过去,【是不是对天竺有想法?】
李毓祯一笑,手指弹了一下。
萧琰便觉一道无形屏障,罩住了自己和李毓祯。
这是内气屏障。 登极境不同于洞真境,可以将意念附于神识传音,登极境的传音仍然是聚音成线,将声音送入对方耳内——内功境界高于传音者一个大境界的,能够截取到传音。反而是在内气屏障说话更安全。以李毓祯的修为,除非洞真境大圆满或先天宗师强行破障,否则她俩在内气屏障内说话,即使先天宗师也是听不了的。当然她不是防申王,但竹海内还住有几位洞真境宗师,萧琰以聚音成线传音,就会引起轻微的内气波动,如果不巧引起哪位洞真境宗师的好奇,截取她的传音就不太好了。毕竟有些秘辛,即使的洞真境宗师都是不知道的。若非她晋阶洞真境,并且是已经确定的帝国继承人,也不会被申王与霍王提前告知这些秘辛。
她侧眸看着萧琰,笑问道:“悦之,你没读过玄奘法师的《西域记》吧?”
玄奘西行回大唐后,除了译经外,由他口述,徒弟辩机执笔,著述了十二卷《西域记》,记述了他所经的一百一十国及二十八个城邦的疆土、地理、人物、语言、风俗等等。萧琰若读过玄奘的《西域记》,就不会不知道迦毗罗和蓝毗尼。
她摇头道:“没读过。只是听我四哥提过,里面的一些西域小国。”
萧琮曾与她聊起河西道和安西都护府属于“西域”时期的历史,就提到了玄奘法师的《西域记》,提的只是涉及河西和安西的“西域诸国”的变迁——游记中所记的这些西域小国,比如高昌国、阿耆尼国(焉耆)、屈支国(龟兹)、跋禄迦国等,如今都是河西道的西部州县;再往西去的“西域小国”,如今是安西都护府的治地,包括昭武九姓的九国,均以其国号建州;更远的“汉朝西域都护府相邻之乌孙故地”,已经是大唐的西域了,而“沿海林立诸小国”的“咸海”,有三分之二已成了安西都护府的内海,因为含盐量大,如今安西的盐都出自那里,因为质优白细还外销突厥阿尔塞柱汗庭、欧罗顿、大食这些邻国——大唐虽然与这三国有战争,明里暗里一直有争斗,但毫不妨碍通商赚取他们的金银。 因萧琰对山水游记更感兴趣,虽听四哥提过《西域记》,过后却也没兴趣找来翻一翻,当然不知道萧琮没有提过的、玄奘记述的吐蕃南域和天竺那些国家了。
李毓祯道:“天竺不是一个国,跟咱们‘中原’一样,是地理上或一个文明族群的称呼。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时,有七十余国;如今,小国更多,有的多是一个城,也自称为王。事实上,天竺自古以来,只出过两个统一王朝:第一个是孔雀王朝——大概相当于咱们中原战国中期到西汉初这两百年时间。孔雀王朝覆灭后,天竺割据分裂四百多年,才又有笈多王朝统一,但约摸在五百年前就已经覆灭了——咱们往北边走,过了天柱再往南回。”
萧琰应声“好”,她也极喜欢这片竹海,寻思着以后冥想也到这里,随着李毓祯拨了马头,沿竹林间的小路,逶迤往北行去。
李毓祯娓娓说着天竺的历史。
“……真正统治天竺的,并不是天竺本土人,而是阿利安人。他们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在咸河一带游牧的民族,大约是在咱们中原的西周时代,南迁至天竺,并逐渐取得了统治地位。按玄奘法师的记载,阿利安人是棕黑发色,高鼻雪肤,大概与咱们大唐的粟特人和回纥人的长相差不多,而天竺本土人是黑发、黄色至浅黑色皮肤。 “阿利安人的人口少,为了统治占人口多数的天竺人,他们必须联合当地的贵族。于是,他们创立了一个教派,自称婆罗门教,并创种姓制——最高种姓就是他们雪白肤色的阿利安人,称婆罗门;第二种姓是刹帝利,是天竺的国王和贵族;第三、第四种姓是吠舍和首陀罗,即平民和奴隶。
“阿利安人宣扬婆罗门是神圣的,由下面三个种姓供养,终生不得被判处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这个种姓制度假托以婆罗门的神说出,成为不可变更的神言,天竺数百万、几千万人被少数阿利安人统治了上千年,用他们的血和汗供养婆罗门,还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平民和奴隶的脑子完全被婆罗门教义清洗,没有想过反抗的。”
她轻嗤了声,“咱们中原也讲出身,有士族、庶族和奴隶之分,但出身不是‘种姓’——你是这么个种子,就只能结这么个果。如果奴隶和平民的出身永远不能变,那还要人努力做什么?陈胜一个乡野耕夫,也能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士族不努力,仍然可以永远躺着享受荣华富贵,士族也会堕落。西晋的士族是怎么腐朽的,以致引来从未有过的胡夷乱华的惨祸?——因为他们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做高官,世卿世禄养出了一群不知进取,不务实政,只知享乐的‘雅猪’。
“是以,咱们大唐废九品中正制,兴科举,庶族只要努力,也可以考取官身;奴隶可以放良成为平民,五代后的子孙也允许通过科举为官,改变世代为奴的出身。而世家不努力,腐朽堕落了,也会跌为庶族,甚而三餐不继的穷户。”
她的马鞭拂去前面斜出的一根竹枝,声音没停,“只有给人希望,才不会让人绝望——奋争无力时,就会麻木,便像吠舍、首陀罗一样,被婆罗门教义统治到愚昧。对于出身为‘士’的,要给予起落的压力,才不会腐朽。——若果一群腐朽的人,统治一群麻木的人,这个国,这个族,还能成什么样子?不是被自己蠢死,就是被外来者统治为奴。”
萧琰点头赞同,出身不等于一切,这是聪明的世家都认同的道理。子弟为什么要努力,要加强教育,因为努力才能维持自己的一切,并获得更好的;不努力,就有可能失去一切。像婆罗门这种教义,迟早会害了婆罗门自己,就像两晋时期那些腐朽了的士族一样,越来越堕落,除了吃喝玩乐这种“雅事”,什么实务都不会——实际治国的刹帝利难道就甘心被压迫统治?
便听李毓祯道:“佛陀释迦牟尼就是出身刹帝利,而在他的时代,婆罗门对下面三个等级的种种供奉要求和强征勒索已经达到让刹帝利不可忍耐的地步。释迦牟尼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创立了佛教,提出‘众生平等’——这就是对婆罗门种姓制的根本挑战了。但当时刹帝利阶层对婆罗门的不满正积蓄到了高点,对佛陀在恒河平原的传教给予了支持,保护。佛教因此在天竺得到了发展,建立佛寺,僧众渐渐扩大。”
她语意一转,“但佛教不可能推翻婆罗门教在天竺的统治。因为种姓制度已经根深蒂固,就拿刹帝利来讲,反对的也不是种姓制,而是要求限制婆罗门对刹帝利这个等级的权利;对于吠舍和首陀罗,刹帝利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地位的意愿。所以,佛陀的教义虽然得到一些刹帝利的信奉,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平民和奴隶信奉,但在天竺,仍是少数教。只是因为符合一些刹帝利的利益,所以没有被婆罗门教围剿消灭。当然,这跟婆罗门教的包容性也有关——婆罗门教是三位主神:信神多的,多半有包容性。”
她笑一声道:“就跟咱们中原的道教一样,最高有三大仙尊,下面还有诸多神仙;佛教也是,除了释迦牟尼佛外,地位平等的还有燃灯古佛,下面一堆的菩萨。如果是在大食、欧罗顿,那就是‘不信我教则亡’了。”
萧琰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大食国和欧罗顿都是唯一教,只信唯一神,他们称为真神,凡是信仰其他神的,——这样的教真是太怖了!人难道还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李毓祯道:“在佛教创立之前,天竺已经有了一个与婆罗门对立的教派,叫耆那教。它能够存在,也和佛教一样,出于刹帝利对自己权利的要求。这两大教派,还有其他一些小教,彼此教义虽然有分歧,但总的来说,都是与婆罗门对立——被刹帝利统称为‘娑门’,咱们中原译称为‘沙门’,所以佛教僧在咱们中原被称为沙门僧。”
萧琰“哦”一声,原来沙门在天竺不仅仅是指佛教。
“但天竺沙门,以佛教为首,”李毓祯道,“因为佛教僧侣和俗家信众最多。”
萧琰听到这里,已经恍然明白了梵音寺的目的,说道:“佛门打下吐蕃,是想以朝圣地迦毗罗为依托,扩大影响,继而进入天竺,与天竺本土的佛教联合,使佛教取代婆罗门教,成为天竺第一教?”
李毓祯微微一笑点头,又道:“道门常取笑佛门一句话,‘墙内开花墙外香’——佛教起源于天竺,却是在西域、中原,乃至东洋、南洋得以发扬光大。东洋诸地信佛还是中原佛门传过去的,南洋诸国佛教昌盛,已经取代婆罗门教,也是因为咱们大唐的影响力和中原佛门的不懈传教。如今,佛门已经从东、南、北三面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自然要让墙外花香回墙内去。大唐支持佛门,当然也能从中得利。”
她眼睛望入幽深的竹丛,眸子也变得深邃,“咱们中原的道教和佛教,都是中正平和的教义,能让人变得宽容,平和,仁善。但佛教从天竺传到西域时,为胡族广泛信仰,是因西域佛僧宣扬,信佛可以洗清杀戮的罪孽。这个教义是对佛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歪曲,如果杀了人,信佛就能洗清,那人人都不忌惮杀人了。梵音寺就是在北魏初年建立,他们重新诠释西域教义,回归佛陀本义,持不杀生戒。如今,河西道和东南西北五大都护府治地安宁,各族相安,统于大唐治下,可以说,与道教和中原佛教的传教有关。”
萧琰本就聪明,一点就透——大唐的周边如果是一群狼,那就永无宁日了,所以,要养出一群羊来。
但大唐不能成为羊,她心里想道。
“大唐是海。”李毓祯似知她所想,眉毛扬起来道,薄冰质的眼眸映着竹隙洒下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在闪耀,“海可纳百川,包容江、河、湖,一切的流水;但海啸起时,也会席卷、摧毁一切敢于挑衅或阻挡它前进的东西。”
这就是大唐!
她的声音极有感染力,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是镀了一层金粉,恍惚如神像一般。
萧琰不由笑了起来,觉得李毓祯就像善讲的法师对信众说唱佛经故事一样,很有感荡人的本事。
当然,她很认同李毓祯说的——大唐是海。
大海是浩瀚,深邃,温柔,包容;却也是强大,锐不可挡。
她点头笑着,道:“你说的对,大唐是海。”
李毓祯鞭梢轻甩,击在翠竹上,发出清脆一声响,道:“这世上没有绝对。治国的道理,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端是看对的一面多,还是错的一面多。任何思想,学术也好,教义也好,都没有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的,有可取的内容,也有不可取的。是以咱们大唐包容各种思想,因为它们总有可取的地方。”
她话一顿,道:“但任何思想都必须要‘变’——佛教传入中原在变,吸收了道家和儒家的思想;道家、儒家、墨家同样在变,吸收别的思想有益的,包括外来的佛教的教义,补益论证自己的思想;易家更是在变,只要有益的,不论哪个国家的,哪个族的,都能拿来吸收;景教也在变,传到波斯变了,传到大唐又变了,所以咱们大唐允许这样的景教传教。——变,是世间唯一的绝对。”
风从竹林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身上的白绫袍也随着风拂动,感受风的流动,她仰脸望着天空白云,“风起雷动,白云苍狗。河流不歇,光阴不止。世间万物都在动。一停,就死了。学派、教派也如此,不能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就成了臭河烂虾,即使有着有益的东西,在永不流动的河里,也会发臭烂掉。”她的声音和着风声,“这种臭河烂虾,污染自己的土地不说,还想污染别人的土地,必须彻底打垮,同时挖河通瘀,清除污垢,改造革新。——变,是必须的。”
风已经大起来,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又似乎带着漫不经心,但萧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意志。
这一刻,萧琰感觉李毓祯就像她的剑。
坚定。
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