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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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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叠瀑在三元宫道观的后山。

    那里距药殿药师们居住的楹舍区不远,沈清猗住的是楹舍最里的一座幽静小院,从小院出来,从竹林甬路折入一条长满苔藓的卵石小径迤逦向西,大约需要两三刻钟光景。

    沈清猗带了白苏随侍,与知安同行,一前一后踏着小径,往三叠瀑行去。    雨后山上的空气更加湿润,清新中带着泥土腥气,小径两侧的丛草和旁逸斜出的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雨珠,不时侵入鞋袜或掉落衣衫,偶尔一滴落到脸上,清凉入肌肤,沈清猗抬指徐徐抹去一滴,那凉意却已沁入。她缓慢悠长的呼吸着湿润的山风,新鲜又微腥的泥土气,平息着自己的心境,让心中所有暗潮都沉下去,如古井深水般,风波不起。

    她要去见的李毓祯,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但凡她露一点不对的气息,都可能被对方察觉。

    林中鸟鸣,显得山道安静,但走出一阵便被瀑声掩过。两侧乔木高大,浓荫遮天,水流声穿透树林,已经近在耳边,空气愈见清冽,还袭着两分寒凉。三人一前一后从浓荫中穿出去,便见眼前一亮,天光明媚,玉带倾流:

    三叠瀑布飘然而落。    其实这座瀑布并不大,观里戏称“禅椅瀑”,望去如一张禅椅,北面高为椅背,东西略低且平齐,恰如扶手,都是青树碧蔓相围,瀑布水流从三面参差落下,宛若十几条白色绸缎从七八丈、四五丈高的椅背和扶手垂落下来,椅座却是梯形的三叠,瀑流经过上面两叠,落入第三叠的清澈潭水中,日光下澈,游鱼草丝可见,又碧如翡翠,通透翠亮……十足秀丽美景。叠石上泉水流过,尤见清冽,是烹茶的上水。道潇子就在碧潭边摆了一溜茶具,茶碾茶罗茶铫等一应俱全,与晋王互相表现茶道,一边斗茶一边斗嘴,眼手口都不停,真个挺忙。

    潭边摆了几张松木禅椅,临川郡王坐在其中一张禅椅上,条案上两只茶碗已空,正听着道潇子与晋王斗茶兼斗嘴,沉和平静的眼中隐着一分笑意:道门这位药殿长老竟与晋王一般,有着顽气。

    李毓祯没有坐在潭边。

    沈清猗却一眼就看见了她!

    一袭紫服绣金团龙袍,在阳光下极为刺眼。一手拿了一盏茶,立在第一叠泉的绿藓苔石上,一手负背看着瀑流,那身姿神态随意,带着漫不经心,仿佛这秀丽的瀑布,明媚的阳光,浓翠泼染的山色,翡翠碧绿的清潭,都无法入她的眼。而这,缘于她对自己的无穷自信,世间的珍贵,只要她想要,就能取得。——在漫不经心,闲散轻慢的背后,是睥睨一切的傲视,和骨子里的霸道。    因为喜欢,就要占有。

    因为喜欢,就是她的。

    因为喜欢,就要霸道的得到。

    ……让人恨得真想毁灭了她!

    一霎,欲噬人般的寒气在沈清猗胸腔凛冽,几乎要化为寒光凛凛的匕首,冲出她的胸口!心底深处响起一声嗡鸣,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响,但她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心底的暗潮汹涌,仿佛关在井中的黑龙,愤怒痛楚的咆哮,还有,深深的,刻在她心中的……嫉妒。    然而,暗潮终究没有汹涌出去。

    李毓祯在三人穿林时就已知道,身为宗师对气息的感知十分敏锐,不需要刻意聚气,就能听到周围的声响动静,而她因为经常遭遇刺杀,对于危险的感知又极其敏锐——

    蓦然地,侧脸看过来。

    她只见到沈清猗清冽如冷泉的眼眸中,一抹如雪的流光闪过。

    沈清猗与她目光相对,抬手单掌立什,垂眉颔首,远远的,静静行了一礼,便从容举步,随在知安身后继续往潭边行去。她身后的侍女白苏穿着道僮服色,也端静的向秦国公主行了个奴婢的屈膝礼,才趋步跟上前去。    李毓祯凝目一霎,凉悠悠的抬了下眉,眸中有一抹兴味。

    她方才的感觉,来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一丝隐约的……敌意?

    她微挑了眉,侧眸看向正往潭边走去的三人。

    ——沈清猗,知安,还是后面那侍女?

    呵……这可有意思了。

    道潇子一边环汤击沸,头也不抬的哈哈一声道:“至元,等着我的茶——肯定比晋王高出一筹!”

    “呸,什么高出我一筹,我高出你两筹才对!”

    “啊哈哈,你这汤老了。”

    “胡说,刚三沸,哪老?少来讹我!哼,我是不会上当的。”

    ……

    知安有些目瞪口呆,见这两位斗茶又斗嘴,有种想扶额的感觉:这二位加起来有一百四五十岁了吧?真是……真的是两位宗师?

    他眼角微抽,身子一让引见道:“至元道师,这是临川郡王。”

    沈清猗行了个道礼,“至元见过郡王,福生无量。”

    临川郡王尚是头回见沈清猗,人名儿倒是听过好几回了,见她气质清冷,容貌清艳绝绝,仿若梨花清如雪,但那双寒冽如冷泉的眸子,却使她整个人的气质多了几分凛冽,仿佛寒冬经雪的腊梅,冷香清冽逼人,而言谈举止都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自然有种清静高远的姿态——果然是个十分出色的人物!临川郡王心里赞一声,难怪昭华对她另眼相看。微笑颔首回礼,面露和善道:“早就听说过你——道玄先生择徒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这是师尊厚爱。”沈清猗稽首肃敬。

    临川郡王温然一笑,“你先坐着,尝尝你师叔和晋王的茶。”

    李毓祯遥声轻笑,接口:“不品出个高下,他们大概不会放过你。”说着,一步踏出,便落到了潭边,随手将空了的茶盏落到条案上。

    沈清猗这才正式向她行礼,“至元见过秦国殿下,福生无量。”

    李毓祯笑语轻然,“庭州一别,隔年不见,清猗表嫂愈见清骨俊发,风采绝俗。”

    白苏随在后面行了一个屈膝礼,心里佩服——公主说话就是高端,少夫人明明是瘦得清减见骨了,却说“清骨俊发”……这用词儿真个迤逦,委婉曲折,还清高拔俗,真是闻之心喜呀。

    沈清猗却是心中发涩,“表嫂”这称呼就让她想起自己还是萧琮的妻子——萧琰的嫂子这个令人心痛的身份,李毓祯无形中就往她心口扎一刀。

    沈清猗微敛了眸,清淡声音道:“庭州一别,再见殿下,愈见尊贵气势,风采逼人。”

    一个“绝俗”——绝俗能有红尘之欲?

    一个“逼人”——“巧取豪夺”不是逼人?

    两人这一句话明为赞语,实则各有意指——李毓祯是试探,汝之欲为何?沈清猗却是心中蕴怒,讥刺她对萧琰不择手段的强占。但李毓祯不知道她对萧琰的心思,自是听不出这砭骨之意,而是意会到另一重——以殿下尊贵之资,何以用言语试探这种手段?

    李毓祯抬眉一笑。

    她的确不用试探,想要知道,直接问就是。

    只是她以为沈清猗心思幽沉,便用了这种含而不露的方式,未料对方竟不耐这种曲折。

    也好,李毓祯心道,单刀直入更直接,她更喜欢这种方式。

    李毓祯看向沈清猗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温和,唇边也换了一分真切的笑意。

    沈清猗有种胸口闷血的感觉,明明憎恨着对方,对方却一无所知,还为她的讥刺之言而愉快,这种憋郁怎么解?

    而在其他人看来,却是沈清猗对秦国公主景仰,秦国公主对沈清猗欣赏——两人相见欢。

    哪里知道,在刚刚那一句对话中两人已经交锋一回合了呢?

    这厢斗茶的两人已经执瓶分茶,四对八只茶碗分四个方向平平飞出,稳如手托一般,徐徐落到李毓祯、临川郡王、沈清猗、知安座前的茶案上。道潇子道:“这第二品茶不是之前的蒙顶小团了,诸位品品,如何?——上回先用了晋王的,这回先品我的。”

    晋王翻起白眼,“先用你的,你以为就能占便宜了?”

    道潇子“呵呵呵”一声,不语自明。

    晋王一声“哼哼”。

    这边四人先用道潇子的茶,温水漱口后,再用晋王的茶,都只用三口。放下茶碗后,临川郡王笑而不语,李毓祯的表情默了一默,然后看着清亮的瀑布,沈清猗默默的看着碧清的潭水。知安细品了一会后,面带怡色,抬头见这三位都没说话的意思,自觉身份最低,便当先开口道:“贫道对茶不精,平日多用清茶一杯,便说说饮后口感,抛砖引玉。这碧碗茶冲淡简洁,徐品有韵高致静之感,得了三分林幽瀑泉之秀气;这青碗茶饮后致清导和,有祛襟涤滞之感,得了三分茶禀山川之灵气。愚以为,各有胜场,实难分出高下。”

    道潇子和晋王同时大笑:“有见地。”“不错。”

    临川郡王平静的眉眼动了动。

    李毓祯忽然侧眸,语声轻飘飘的,“上面观瀑亭居高观瀑别有韵味,至元,我们去上边观瀑如何。”沈清猗道,“固所愿尔。”起身一让,“殿下请。”两人一前一后,衣袂飘然,往前面山坡上的木亭去了。

    晋王:“……还没说茶怎样呢,怎么就溜了?”

    道潇子抚须意味深长的,“观瀑嘛……呵呵。”

    晋王一脸恍然,阿祯是要去钩鱼了——哦不,谈正事。

    临川郡王平静的眼又动了动,他能告诉这两人:她们俩这时避开是不想谈你二人的茶吗?这两人煎出的茶的确如知安所评说的,各得饮清导和、韵高致静之道——但用的茶团却不对!能将销往吐蕃——哦,现在已经是安藏都护府了,用来做乳茶的茶团,其味浓厚,煎出的茶应是润滑,醇香,味厚,热意滚腑,浓香带着甘甜,缠绵唇舌,萦绕肺腑不绝,才是这上品含膏茶之真道。

    这二位却是煎出了“简,清,静”之味,叫人如何评?

    ……但这也是高手了。临川郡王心里呵呵笑着,想道:或许因为纯粹,才简、清,而静?

    但晋王称得上纯粹……道潇子?

    这个已经活了八十年的药殿长老可是老而成精的人物。

    临川郡王眼中笑意淡去,平静的眼眸深邃起来。

    ……

    山坡上的亭子矗立在第一瀑的上方,居高临下的观瀑,秀丽的景色便多了两分宏丽。

    李毓祯身姿随意的立在亭子边,目光望着瀑流。

    沈清猗站在亭子另一边,距她六尺。

    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也是一个很有防备的距离——因为亭子内的最大距离只有六尺五。

    李毓祯忽然侧脸看她,眸子似笑非笑的,“至元是在防备我?——哦,忘了问,是该叫你至元,还是沈朝散?抑或十七娘,或者……称呼你的字?总不会是沈表嫂吧?”

    沈清猗心里冷哼:我心无惧,防备你作何?不过是不愿与你太近。省得她忍不住想挥挥袖子——袖子里的噬骨散,口鼻吸入,三日后就要化骨而瘫。不过,大概是毒不了李毓祯的。到了宗师这个层次,很难有□□对他们起作用。

    沈清猗觉得,她在□□上应该再下一些功夫。

    她眼睛望着瀑布,清冷的声音道:“不是防备殿下,只是不习惯与人靠近。”

    李毓祯心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想起控鹤卫汇总的资料中,记载她幼时的遭遇,眸中便有了然了。

    沈清猗沉静了一下,道:“如今,我身处道门,是至元;以后……还是至元。”

    这是回应了李毓祯的正面询问。

    “至元”,代表了道门的身份。

    “沈朝散”,代表了沈清猗的官身——不是诰命,是官阶,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意味着她可以出而为官的身份。

    “十七娘”,代表沈清猗沈氏女的身份。

    而称呼沈清猗的字,在大唐,只有非嫁女才能称字,沈清猗已嫁,如何才是非嫁?这话中的意思就是很明白了。

    而“沈表嫂”,代表了萧氏媳妇的身份。

    李毓祯果然不再试探,问得直接,单刀直入。

    而沈清猗的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沈清猗有高飞的野心,不想站在萧琮的身后,但对梁国公世子、未来的萧氏家主来讲,身为他的妻子,永远不可能、也不能够站到他的前面去。如果没有机遇,也许她的野心就这么潜沉下去。但道门给了她机会,确切的讲,道玄子选择了她。冷静,聪智,多谋周密,见识深宏,坚韧心志,加上卓绝的能力,原就是成功人物的必备,一旦得了机遇,就会插翼而飞。沈清猗这只潜伏在北海下的鲲,如今破海化为鹏,展翅而飞,还愿意回到海中去?

    她不会再做“沈表嫂”——这是李毓祯确定的。

    而她不选择沈氏女的身份,也在李毓祯意料之中。

    身为道玄子唯一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代表的意义太大,虽说对沈氏有好处,但内中的利益牵扯太大,不是沈氏可以担得起。再者,沈清猗会愿意回到沈氏,再受陆夫人的辖制?——不管陆夫人待她如何不仁,却占着嫡母的大义。她回到沈氏,反而会束手束脚。

    李毓祯原以为,无论是为了她的野心抱负,还是为了她的生母过得更有尊严,沈清猗都应该选择走仕途,否则,何必深谋远虑,上那一道可称为高屋建瓴的论事疏?

    但她选择了道门的身份。

    这意味着她不愿意入朝为官。

    李毓祯眸子深了一深,转头居高临下的望着瀑布,语气带着悠远的意味,“我倒更愿意称你沈朝散——不,应该是中大夫了。如今,各处的霍乱疫灾都陆续平息,各地关闭的市舶司港口也在准备开启,想必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颁下功赏之旨。挽救了十几万性命,又防备了以后的霍乱成灾,你和至桓厥功甚伟,入四品不为过。”

    霍乱得以平息,十几万疫患得以挽救,至桓提出的首效药方是首功。而沈清猗发明的霍乱检疫药剂,经过多次试验和改良后最终定方,配方和提炼方法都提交给了太医署——其重要性不仅仅在于这一种药剂,更重要的是,其中显露的药物的提炼方法,足可以在炼药学下开辟一个新科目,太医署的人如获至宝,经过赶制后先发送一批到东海都护府的海港州,反映良好,有效达到九成。目前受到限制的,是制剂能力还没上去。毕竟新的提炼设备要制造,几万套的配置需要时间,而药工的训练也需要时间。但是,有了这个检疫剂在制造中,朝廷就有了底气陆续开放市舶司港口。这是很大的功劳,给出一个从四品的散官阶,估计政事堂会给得很痛快。

    李毓祯侧脸看着沈清猗,眸光清耀,继续说道:“以你那份医疗论事疏的规划,若大唐建成你札中所论的公利疾预卫生体制,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了。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其意即:防卫其生,令合道也。——卫民之生,此国之道也。你对道家‘好生’之义,倒是得了其中三味。既有此心,何不出来主持大局?无论于国于民,还是于己,于功于名,都是大好的选择。莫说四品,以你的格局,便是官居一品,将来登堂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一笑,声音幽悠,带着深远的诱惑,“沈清猗,你不是一个医者——做一个医者,可惜了。我希望,未来能在政事堂看到你。”

    任何一个有功业野心的人,对于这样的期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是帝国未来的君主做出的期望。

    李毓祯的言语恳切,表达了她对沈清猗的看重,以及对沈清猗的期许和看好。

    这番话,也显露出了她自己的格局。

    无大格局者,说不出“卫民之生,此国之道也”。

    沈清猗沉了沉眸:李毓祯,的确是一位有君主之器的人物。

    也的确是一位……能令人服膺和追随的人物。

    只可惜……

    她和她注定是对立。

    若她得知自己对萧琰怀着怎样的心思,恐怕就是期望自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在萧琰视野里出现!——正如她对李毓祯的期望一样。

    沈清猗缓缓开口。

    “多谢殿下的看重。”

    她的声音平静,却有一种骄傲藏在骨子里。

    天光下,寒泉般的眸子,有一种凛冽的清辉。

    她怎么可能去做李毓祯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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