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浵一愕后,便哈哈笑倒在软枕上。
昭华到底怎么惹宝树了?
萧琰净手净面后,又重新洗了脚,上榻睡在阿娘外侧,待两名侍女解帐、端水退出,施了道真气屏障隔绝锦帐内外,带着恼意说道:“阿娘你都不知道,她居然怀疑我,怀疑我和四嫂有……”她翻了个白眼,实在说不下去了。 李翊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双眸子若有所思。
沈清猗,沈至元。
最迟明年,她就不再是宝树的四嫂。
她步步设计、费尽心思的和离,要么是为了入仕,实现权力的野心;要么是萧氏宗媳身份,更有利于在道门进身,最终继承道玄子在药殿的地位——这是可能的,因为药殿殿主不是以武功论,而是以丹道论。沈清猗如果没了萧氏宗媳的身份负累,以她在药道上的卓绝天赋和灵性悟性,三清宫必定会同意药殿传她道门千年传承至今的最重要传承之一:丹术。 而无论走仕途,还是走丹道,都不是成为萧氏主母可比。——像沈清猗这种智慧卓绝和才能卓绝,又具有前瞻眼光和宏大格局的女子,如果不是为了爱情,绝不会甘心立于男人身后,委屈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但如果:沈清猗既不是那种有权力野心的人,也不是拥有“为官入相,达济天下”政治理想的人;也不是为了医道天下这种抱负,也不是为了丹道这种追求呢?
那她一心和离的目的是什么?
撇开上面的不谈,还有两种可能:一则另有所爱;二则就是如群玉一般,确定自己喜欢同性而和离——这也是一种“另有所爱”。
以前,李翊浵没往这方面猜想,因为相比权力、抱负这类动机,沈清猗为“另有所爱”而和离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作为萧氏的宗媳,她和萧琮的婚姻就是沈氏和萧氏最重要的联姻,一旦破坏家族这种至关重要的联姻,除非和离后的她能给沈氏带来更大的利益,否则不会被家族所容,最遭落到除族除姓的下场。以沈清猗之前表现出来的筹谋和格局,很难相信她会为了爱而不顾一切。 李翊浵虽然恣情任性,但恣意感情本就是她的人生,与其说她恣意爱情,不如说她是恣意人生,她不是为了爱情而活,而是为了恣意的人生而活。而能入得她眼的沈清猗,这般智绝又冷静的女人,完全不会去想她会为爱陷入泥沼的可能。
然而现在,李翊浵怀疑了,她怀疑自己之前认为的“不可能”很有可能是“可能”。
因为她相信李毓祯的眼光和判断。
她不会无的放矢。
虽然口头上调笑萧琰“不要招惹桃花、拈花惹草”,但从来不会真正的猜疑,今次为何会因沈清猗而怀疑?——除非有了某种确定。 但萧琰的性子李翊浵很清楚,绝不会对她的嫂子生出暧昧的感情。
所以,是沈清猗动了心生了情?
那么她和离的目的就是……
这个推断,。
还差的那一二分,则需要李翊浵亲自见一见沈清猗才能确定了。 她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的盯着女儿。
萧琰被自家亲娘的眼神看得毛毛的,背上汗毛顿时立了起来,瞠目惊骇道:“阿娘,您可别乱想!她可是我四嫂!亲姊!”
亲姊?
你阿娘我还没给你生呢。
一切“当成亲姊”的都有可能成为“情姊”。
李翊浵笑悠悠的,“嗯,我懂。”
……您真懂?
萧琰狐疑,自家亲娘的脑洞太大,实在怀疑她懂到哪去了。
她伸手拿了枕边巾帕擦脑门上急出的汗,拍了拍心口,认真的说道:“阿娘,这个可不能开玩笑。”
“嗯,不开玩笑。”李翊浵认真的应女儿。
沈至元心悦你,真不可能是玩笑。
萧琰长长松了口气,阿娘不乱想就好,想起李毓祯又恼火了,说:“她有病,要吃药。”
——霸道专断病,得治。
李翊浵笑得锦被直颤,缓过气来道:“是有病,她得了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病。爱你之深,责你之切。”
萧琰嘴抽了:“……”
头一回知道“爱之深,责之切”可以这么使用。
“阿娘……”她无力的道,“这不是责之切,这是胡思乱量。”
李翊浵道:“怎么不是责之切?你之深,心上生刀,若非心落七刀,乱了方寸,岂会胡思乱量?”
萧琰一时哑口,觉得阿娘这是在狡字义。
切字,为七刀。
但细一思,却又默然了。
心上为何生刀,因为情深而求不得之苦。
是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才会失了方寸,才会乱了思量。
萧琰便觉得心里的气恼像气泡一样被戳破了,还留下了被戳破的痛,揉着心口说道:“她不痛快,就必定让我不痛快。”斜乜着眼看娘亲,“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李翊浵咳一声,“嗯,这叫相爱相杀。”
萧琰想了想,严肃点头,“她情爱于我,我友爱于她,这是相爱。她以有情杀我,我以不动明王情杀她,这是相杀。”
李翊浵眼角微抽。
……这种解读真不是她教的。
噗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抱住女儿一顿揉搓,乐笑道:“我家宝树真是无师自通,以不动对万动的情道。”抬手豪气的一挥手,“就让所有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美人都跌落心在你的不动明王像上。”
萧琰:……
心中有种崩溃的感觉,她家娘亲在想什么啊!
一个李毓祯已经让她吃痛应对不过来了,还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美人?
她真没有这样的豪情。
“阿娘……”她的头从母亲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不动明王不动,不是不痛。”
那些美人还是算了吧,多来几个深情的,她真吃不消。
可见恣意感情也是要有天赋的人才能做到,她可没遗传她阿娘的本事。
李翊浵哈哈大笑。
经由母亲这么一打趣,萧琰心里的痛倒也没了。
但心中还是余了两分恼意,说道:“她和我相杀就是了,不能拿我四嫂说事啊。”
沈清猗在她心里,如寒梅傲雪,风骨凛冽,如梨花清雪,淡泊寡欲,萧琰怎能容她被人污辱?
她气哼哼的说李毓祯:“爱之深,也不能乱来。”萧琰觉得自己再爱一个人,也不会失了节操。
李毓祯的节操没下限,居然怀疑她和沈清猗有私——这事儿不能忍。
她严肃认真的想着,然后说道:“我要和她绝交。从明日起,七十八日。”
李翊浵:“……”
七十八日。
这真是“胡思乱量”的锅。
觉得昭华这回挺无辜。
不过,她也不同情侄女。
谁让昭华以前节操掉得太多……长乐宫的账她可还记着呢。
节操掉得太多也会有报应的。
这不,报应来了吧。
***
次日,凌晨下了雨,直到李毓祯从紫宸殿议政出来,雨丝还在飘。
今日初七,还在春节年假中,要到明日初八才开衙上朝,但今年放年假时李毓祯下令一些特殊衙署——比如昨日视察的军器研究院和帝国技研院以及今日上朝议春耕事的司农寺诸相关部门,都是从初六就开了衙,包括总揽全局的政事堂。当然,初六提前上衙的,这两天年假会在之后补休回来。敏感的官员们都感觉到,太子这似乎是在,争时夺日啊。想想太上皇的大限,大家都恍然明白了,太子这是要赶在太上皇还在的时候,多做些事啊。
李毓祯从紫宸殿朝殿出来,走到后殿,便见父亲披着一领绣龙氅,背着手立在廊上看雨,便疾步过去行礼,叫了声阿父。
皇帝看着雨,心情挺高兴的说道:“好雨知时节呀。”
李毓祯便接了下句:“当春乃发生。”
皇帝朗朗一笑,“京都有句农谚,。帝国广大北方,春季都是雨水稀少,越冬作物从返青到初熟期,就需要雨水充足;还有农作物开始播种,玉米、棉花这些播种成苗,也都需要有充足的雨水。此时,若有雨水降临,那就特别宝贵了。所以,春雨贵如油啊。”
李毓祯看着雨丝,微眯了下眼,说道:“好雨,要当春乃发生。”转脸对父亲道,“安福大姑母正月十七生辰,我想着,送她一幅春雨图。当春乃发生嘛。”
皇帝笑了笑,说道:“好。”背着手慢走道,“你且去处理政务。为父去清静阁看点书,作点画。”
“作点画”三个字说得很有韵味。
李毓祯道:“多谢阿父。”
她目送父亲去到书阁,便入了处政的东暖阁。
方拿起一本奏章看着,关夏进来禀道:“十一长公主着人送来一封信。”
李毓祯抬了下眉。
信很薄,取出来的玫瑰香小笺上只有两行字:“胡思乱量,绝交双倍。”
这八个字被人看了也会一头雾水。
李毓祯却是看一眼就明白了。
心里冷哼一声。
胡思乱量三十九笔,绝交七十八日就是“翻番”,这是让她“反省”过错。
李毓祯提起朱笔就将胡思乱量给划掉。
是不是胡思乱量,萧悦之咱们走着瞧。
如果是,那证明她对沈清猗想错了,少了一个威胁性极强的情敌,就算萧琰和她绝交两个半月那也是小事。
如果她的猜疑对了,沈清猗果然是对萧琰有心,且看萧琰以后如何无颜,如何愧对自己,今日绝交七十八,来日她就得翻番补偿回来。
李毓祯抬手将笺纸揉成团丢给关夏,声音冷冷,“烧了。”
关夏只觉寒飕飕的,站在炭鼎边扔进纸团时也没觉得自己暖和了。
李毓祯拿起奏章看着,她看的速度很快,批阅的速度也快。不一会,一摞奏章就少了半沓。内侍阁长陈宝柱进来禀道:“三司长卿到了。”
三司是一个通称。
大唐有两个三司:一个是法三司,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这是执法三司;另一个三司,是靖安司、监察司、廉政公署司,因为都有监察官员的职责,只是监察范围和侧重点不同,故称监三司。
李毓祯召见的是监三法司的三位长卿。
三位紫服大臣入内伏拜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毓祯盘腿坐在黄檀榻上,身前是批奏章的榻几,身上还是上朝时那身玄底绣七团金龙的太子袍,头上戴的是墨玉蟠龙冠,一身玄金二色,愈发显得威重,即使面相不过二十许,也不会让人生出年轻不经事之感。三位三品大臣只听她淡然的声音说道“起来罢”,还听到朱笔在奏章上批阅的声音,却没觉得年轻的储君这种态度有任何的轻藐之意——在面对太子时,他们往往会忘记她的年龄。
“查的结果如何?”
李毓祯搁下朱笔,目光看向正襟危坐的三位大臣。
跽坐在左边的监察司长官袖出奏章禀道:“已经查明,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不法事件十一项,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不法事件十二项。……俱已录奏章中,请殿下钧览。”
陈宝柱接过奏章呈到榻几上。
李毓祯一边翻阅着,一边问廉政公署司长官:“贿赂罪证查得如何?”
廉政都专员肃然禀道:“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广州远光船务等国内贿赂案五项,总涉案金额折合黄金约三百七十万两;涉及藩属国入贡团贿赂案四项,外国商团贿赂案二项……。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秦州衡和棉纺等国内贿赂案三项,总涉案金额折合黄金约二百四十万两;涉及藩属国入贡团贿赂案四项,外国商团贿赂案两项……。俱已录奏章中,请殿下钧览。”
陈宝柱接过奏章呈上。
李毓祯一边看,一边问:“海外查得如何?”
“海外”指的是不属于大唐疆域的藩属国和外国,东海都护府都是属于“海内”。
她问的是靖安司长官孟可义。
因为监察司和廉政公署司的范围都是在海内,海外则是由靖安司负责。
孟可义呈上奏章禀道:“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海外贿赂案四项;于安南都护府私占并开采铁矿一座,在扶桑国私占并开采硫磺矿一座……;在新罗、扶桑、室利佛逝、朱罗、蒲甘等国私铸大唐金银钱币,总涉案约合五百万两金。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海外贿赂案三项;于琼州岛私占并开采铁矿一座……;在扶桑、室利佛逝、朱罗、渤泥、古里等国私铸大唐金银钱币,总涉案约合六百万两金。”
大唐并不禁私人开采矿冶,包括金银等矿,但禁止私人开采国内铁矿和海外的硫磺矿,而藩属国的硫磺矿都是由大唐和该国共同开采,任何私人开采都是违法的。
私铸货币也是严禁项。私人可以将金银铜委托朝廷铸钱监铸币,只需要交一成的铸币税。但很多世家为了逃这笔税,选择到海外自己私铸钱。因为大唐的经济强势,虽然海外各国都有自己的铸币,但唐币在各国都是通用货币,并因铸造精美、质量好、分量足,更被民间接受,反而压倒本国货币,成为本国流通比例最大的货币,尤其在东洋、南洋诸国,几乎完全是唐币流通的世界了。所以世家选择在这些国家开采金银铜矿,就地私铸货币,完全能在该国及周边国家消化流通,不仅省了铸币税,而且就近消费购货回国,省了运钱费用。可以说,所有甲姓世家在海外都有自己的私铸钱庄,逃脱铸币税得利。
而朝廷对此也没有严厉查禁,通常是明禁暗纵的态度,因为这符合从昭宗时代起就定下的“以货币占有世界”的经济战略。但是在新罗、扶桑这些藩属国,大唐作为宗主国设有铸币局,为了垄断在藩属国的铸币税,对私铸就是严查严禁。当然,只要有高额的利益存在,海外私铸就是禁不了的,何况藩属国的执法力度也没有大唐那么强。靖安司往往在海外搜查到罪证,通告藩属国出兵查禁,但很可能不久,私铸又在另一处出现了。
往常,朝廷没有向世家主发作。都是查下不纠上。
但是,李毓祯发作了。
她的目的不是查绝,而是涉案有罪。
这三本奏章里面的涉案罪项加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位宰相去职。
外面细雨如丝,她说道:
“下雨了,让他们两人走路。”
雨天路滑,人走易跌。跌了下去,那就是滚了。
下雨了,让他走路。
在大唐,这是上至朝廷下至小民都懂的隐语,就是让人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