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时,安平长公主遣人过来,说晚食已备好。萧昡便带着一双子女去了盛华院。
晚食的气氛温馨和睦,萧琮兄妹俩一个妙语,一个风趣,逗得父母极是开怀。世家讲究食不言,但并不僵化,这原本就是养生的规则,并不是刻板的教条,只要不含食而言、不持箸而言,就是教养礼仪,而谈笑是不禁的,心情愉快的进食也是养生之道。
晚食后兄妹俩拜别而出,把空间留给父母。回去的路上兄妹俩并肩慢步走着,权当消食。萧琰回头看了眼盛华院,神色愉悦的道:“母亲和父亲和睦了许多。”至少不像以前那般,对父亲冷嘲热讽。 萧琮微叹道:“罪魁祸首一个死、一个圈,母亲心中的恶气消了,又知晓父亲隐忍这么多年,那些怨怼自是没了。”
萧琰笑道:“这就好。”
父母相处和睦,子女当然高兴。
即使不能成为恩爱夫妻,和谐相处也是好的,夫妻要相对一辈子,冷脸相对哪有快活的。
萧琰又关心起兄长,“四哥和魏娘子相处还好吧?” 萧琮眉间染上笑意,温醇的声音说起魏子静:“她很温柔也很安静,书读得很多,有才华却不外显,是心中安静自有山水的人。和她相处很自然,也很舒服,没什么压力。就好像,三伏天里饮酸梅汤,冬雪天里饮热乳茶,怡爽,安适,熨贴。”
萧琰见四哥眸中泛着柔光,清俊的脸庞上也是一片柔和,与以前说起沈清猗时那种欣赏敬重的神色完全不同,萧琰虽然没有爱过一个人,但从李毓祯看她的眼神和表情也能了然,四哥显然对魏子静有着爱意。
萧琰心生感慨,说道:“看来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在她心中,沈清猗自然是极好的,四哥也是极好的,但他们只有夫妻的恩义,却生不出夫妻的情爱。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萧琮微笑说道:“阿琰以后也会遇到最适合的。”
“那承四哥吉言了。”萧琰像模像样的拱手感谢。
萧琮清朗的声音笑起来。
笑罢,又说道:“你沈姊姊也会遇到最适合的。”
“但愿如此。”萧琰叹道。随即施了道真气屏障,问四哥:“最适合姊姊的,那人……四哥知道?” 萧琮一脸无语的看妹妹,“你觉得你沈姊姊会告诉我?”
告诉前夫自己喜欢谁……呃,好像的确不是姊姊的性子。
萧琮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说不说,思忖后还是告诉了妹妹,说道:“签和离书那天,我祝福清猗心想事成,她说了句,‘独茧抽丝。’”
“啊?!”萧琰吃惊的瞪眼。
独茧抽丝,这是《诗论》中比喻诗文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后来亦被用于比喻……单相思。 怎么可能?
姊姊竟然会单思一个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姊姊单思?
萧琰觉得完全不能想象。
又觉得如果有这个人一定想揍他一顿!
竟然让姊姊受单思之苦……不对——萧琰忽地醒悟过来:不是姊姊单思那个人,而是那个人恐怕不知道姊姊恋慕于他。以姊姊的品性,如何会在没有与四哥和离之前,和其他男子有瓜葛?
萧琮见她惊愕瞪眼恼怒复又恍然的表情知她想明白了,微叹道:“初始知道清猗有意中人时我也很吃味,颇有愤恼。但仔细一想,以清猗清傲自重的性子,岂会做出婚内与人瓜葛之行?应该是发现自己单方思悦一人,出于对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我的尊重,才决心和离。”
但萧琮也想不出沈清猗接触的人中,她究竟心悦了谁,完全没有形迹。最主要是沈清猗嫁到萧府后一直恪守礼节,没有与任何青年男子有过逾越的接触。萧琮想过,或许是以前在沈府认识的,但以她的性子,如果心中有人恐怕不会和他有夫妻之事。萧琮真正怀疑的,是沈清猗和他疏远保持距离起,那应该是在庭州的时候……但从贺州到庭州,这么短的时间,清猗难道对谁一见钟情了?但想想沈清猗的性子,一见钟情,真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萧琮也很好奇,他的前妻究竟心悦谁?
兄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心里像有只猫。
萧琮终究端稳,不好表现出对前妻倾慕谁的好奇,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萧琰问起四哥的儿子,“长得有多壮实?”四哥给她的来信,首先骄傲的就是儿子生下来有七斤半,很壮实。
萧琮哈哈笑道:“百问不如一见。”挤了下眼调侃她,“你这个‘叔父’,还没见过你的侄子呢。”看了眼天色,“虎头还没睡。咱们走快点,你这个叔父好歹抱抱他。”说着招手上辇,又吩咐辇婢疾行。府中抬辇的婢女都是训练有素的健婢,抬着世子疾步而行还平稳如故。萧琮反而催萧琰,“阿琰快点,慢些就抱不了你侄子了。”
萧琰噗哧一笑,足下一移,就轻松的随在步辇旁边,一边走着一边和兄长说话,萧琮说起儿子的一些趣事,笑声朗朗,眉梢都是笑意。
不到两刻钟,就到了恒安院。
“世子回来了。”
“十七郎君来了。”
下人一叠声往里通报。
恒安院里熟悉萧琰的仆婢都高兴起来,萧琰貌美又待下人温和,仆婢们都愿意往她跟前凑,再者十七郎君每次过来世子都最高兴,主子一高兴,一院子人都高兴了。
入了主楼,萧琮带着萧琰就往内院走。萧琰却在二门前停了步,说道:“四哥,这不好吧。”她不是以前的小少年了,可以出入内院无忌。和兄长一起进入内院当然也可以,但如今内院并无正经的女主人,在内院里见兄长的媵室却是不好的。
萧琮看她一眼失笑,“我忘了。”忘了妹妹现在还是弟弟。“也罢,等过阵子。”等过阵子父亲公布了妹妹身份再入内院,萧琮希望自己最喜爱的妹妹能和魏子静相处融洽,就像阿琰以前和清猗一样。
“咱们去东阁说话。让子静带虎头过来。”萧琮吩咐一名侍女入内去传话。
兄妹俩转身去前院。
恒安院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没什么大变动,除了方便轮椅上下的斜坡式楼梯改成了阶梯式楼梯。萧琰见四哥稳步上楼,身材匀称修长,背脊挺拔,穿着士族郎君的宽袍大袖,风姿清俊又高贵,再无半分病弱之态,心中不由欢喜,又默默感谢了一番沈清猗——若无姊姊,便无四哥今日。
二楼的东阁是踞坐的厅室,兄妹俩不用脱靴直接入内,分坐在主位曲腿高几两边的禅椅上,侍女煎好了茶,兄妹俩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约摸一刻钟后,外面有轻微的衣衫窸窣声,侍女禀道:“世子,魏乡君来了。”
乡君是从七品外命妇,以萧琮国公世子的爵位,可以置正八品的媵四人,魏子静初嫁进来萧琮按制给她请封了亭君,生下长子后,萧琮便上了封媵章,放弃还可置三媵的权利,向朝廷请封提高魏子静的品级——宫中外命妇司立即批了,要知道外命妇朝廷是要给俸禄的,四个正八品的俸禄相当于两个从七品,萧琮愿意削减媵室只置一个从七品的媵,朝廷何乐而不为?
侍女掀起锦帘,魏子静和乳娘一前一后进来。
萧琰立即站起身,虽然魏子静不是她正经嫂子,却是四哥喜欢的人,她当然要给予尊重。
“世子。”魏子静向萧琮行礼,声音如往昔般柔细而安静,又向萧琰行礼,称道,“十七郎君。”她不是萧琮的正室,按礼不能称呼萧琰十七弟。
萧琰神色端重的向她揖手行礼,中规中矩的称呼道:“魏乡君。”
见魏子静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缠枝花襦裙,外罩玉兰色轻纱大袖衫,姿容婉丽,秀气怡人,安静如江南水乡的画中人,萧琰想起当年在庭州见魏子静的感觉,心里微微点头:魏五娘子没有变。这很难得了。嫁进膏梁富贵的梁国公府,没有被锦绣繁华迷眼,依然保持安静的心,这很难得了。
萧琰给魏子静的感觉也没有变,除了容颜比当年更盛,气质也更加圆润,让人感觉穿着粗麻布衫也是如锦衫般光滑润泽,而那种纯净美好的感觉依然如故,那双如琉璃水晶的眼睛澄澈净透,仿佛能照进人的心里。但魏子静的心中已无当年初见那个美好少年时的怦然心动,当她做出决定转身时,就已将那份心动留在了千桃林中,让它随着桃花而落。如今,魏子静的感想仍如当年:萧十七这样的人会让无数爱慕他的女人伤心。
她侧身立在萧琮身边,眸子凝视眉眼温润的丈夫,心中柔软宁谧,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这种幸福或许不浓烈,却绵绵长长,能伴她的人生静好到岁月终年。她再次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正确,原本是选择其一的联姻开出了幸福之花,这是意外之喜,魏子静是个聪明也懂得惜福的人,而今再见萧琰只有对小叔子的尊重,再无当年千桃树下揭面而见时的心动。
萧琮招招手,乳娘将孩子抱上前来。
萧虎头今年两岁多,长了一双萧家人典型的凤眼,看见生人也不怯场,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萧琰,盛满了好奇。萧琮从乳娘手中接过儿子,看姿势十分熟练,显然抱过无数次,对儿子笑道:“虎头,这是你十七叔父。最俊美、最漂亮的叔父。”
萧琰忍不住笑,“四哥……”有这样给儿子介绍的吗。
萧虎头不到三岁,说话却很圆溜了,字字咬得清楚,奶声奶气的叫道:“十七叔父。”歪了歪头,重复父亲的话,“俊美,漂亮。”
萧琰哈哈笑起来,低头看着他,两双同样纯净的眸子相对,孩子忽然咯咯笑起来,向她伸出双手。
萧琮乐道:“虎头喜欢你。”将孩子递过去。
萧琰学着四哥的样子接过孩子,动作有些生涩,直着手臂,将孩子的脸抱得离自己胸口一点,她衣襟上有绣纹,恐刮着孩子的脸。魏子静看在眼里,心里微笑,放心了:世子这位十七弟很细心,也很爱护孩子。
“父亲给虎头取名了吗?”萧琰问四哥。
按萧氏的规矩,孩子满三周岁才录名上宗谱,三岁之前都唤乳名,但疼爱重视孩子的,一般都早取了名,只待满三岁就录名上谱——虎头是四哥的长子,想必父亲一早就把名取好了。
萧琮道:“父亲选了两个字,还没想好用哪个。”
萧琰微微抬眉,四哥这话里有意思啊。
还没想好……要考虑什么?
逗了一会孩子,小孩儿禁不住瞌睡耷眼了,魏子静和乳娘带着孩子回了内院。萧琰调笑四哥道:“魏娘子对四哥挺有感情嘛。”方才她留心注意,见魏子静一半时候在看孩子,一半时候目光都在四哥身上。
萧琮呵呵笑,温润的眉眼浸润着一种幸福,安宁,平静。
他挥手退了仆婢,说道:“虎头出生后,父亲给他选了一字,‘定’。”
定,安也。
安定,安稳,这是个好名。
但也是个安稳的名,适合庶长子。
“前几天,父亲又选了一字。”萧琮手指在高几上写了个“宣”字。
宣,大室也。本义是帝王的宫殿。
——这不是适合庶子的名。
萧琰施了个真气屏障隔绝内外,意会的道:“四哥欲立魏娘子为正室?”
只有嫡长子才能名为“宣”。
萧琮微微点头,说道:“我不欲再有庶长子。”
萧琰默然。
二伯父萧暻、二哥萧璋皆是庶长子。若无庶长子之祸,四哥便不会遭受这么多年的磨折,阿父阿母也不会遭受近二十年的煎熬。
她很能理解四哥的心思,也支持他的做法,笑道:“四哥不仅睿智,也果敢。”
敢立寒门之女为自己的正妻、萧氏的宗媳,当然是果敢。
父亲想必是被四哥说服。
萧琮道:“甲姓世家虽从未有过寒门出身的主母,但规矩总有打破的时候。高宗皇帝当年都说过,做帝王要守规矩,也要破规矩。一国之主如此,一家之主也当如此。咱们世家重出身,除了门第联姻的利益外,最主要还是因为高门教养更好,血统更优秀,能诞出优秀的后代。但魏家世代将门,有着优秀的将才血统,本身就不是那等低劣血统的寒门,子静的天赋才华也极出众,质素高,教养和血统都绝不低劣。——你看虎头,才两岁多的孩子,多有灵性,不仅说话清晰流畅,还很记人,抱过他一次的,他都记得,下次再见就能准确的叫出来。”萧琮说着又笑,“父亲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去母亲那边用朝食,因为乳娘会带虎头过去请安,他老人家哪天没见到虎头都不舒坦。”
萧琰也笑起来。
这样,很好。
从此以后,国公府都不会再有庶长子了吧。
但这也意味着与皇室的联姻断了,萧氏和皇室,能一直同盟共行下去吗?
萧琰在为四哥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沉重。
但不论如何,她会努力。
世间安得两全法……总要去追寻,才有可能得。
***
次日晨练后,萧琰去松鹤院向祖母请安。
长宁大长公主好清静,早就不让儿女和孙辈来给她晨昏定省。萧琰是过来给祖母继续讲乌古斯的见闻,祖母便让她早上过来一起用早点。祖母的早点很简单,就是一杯松露蜂蜜,一碗海参蛋羹,素淡却是香满腹,兼且养生。给萧琰准备了一碗松露乳酪,松露的香味配上乳酪的香甜柔滑,一早上都有好心情。萧琰心想,祖母的性子寡淡,却很会享受生活,或许这就是她老人家的人生过得清静却悠哉自如的原因吧。
从祖母院里出来已经近午,萧琰去母亲院里用午膳。用完午膳,陪安平母亲在花园消食散步,午后她老人家要歇会午觉,萧琰便回了清宁院。换了一身宽松的直裰,她在炙了沉香的书房里凝心静神,心思全部澄静下来后,铺纸磨墨,画蔷薇。
这一画就画到了下午晌,安叶禧提醒应该去睿思堂了。萧琰回寝卧换了大袖袍,翩翩然的往父亲院子而去。
萧昡刚刚下衙换了大袖常服,族议会的一众堂兄弟和族兄弟都过来了,一并进入厅堂叙事。
萧琰通报入内,向父亲行礼,再向众伯叔恭敬行礼。
“好!好!”
厅堂内笑声连连。
“咱们萧氏出此英才,要好好庆贺呀。”一位族伯大笑道。
的确要庆贺:不到二十岁的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大唐帝国最年轻的洞真境大圆满宗师,这必须要庆贺!不仅是萧琰个人的荣耀,也是萧氏的荣耀,还能树立榜样激励族中子弟——必须庆贺,还得大庆贺。
最后议定了,就在这个月的休沐日,国公府明堂设大宴,族中各支各房均要赴宴庆贺。
又议祭祖仪式。
按例族中子弟晋阶洞真境宗师后,都要入宗庙祭告祖宗。萧琰初入洞真境时未在萧氏,如今归家已是大圆满,这更要祭告了。而且这仪式还需比一般的晋阶洞真境更加隆重才行。
祭礼的等级议了很久。
因为祭礼的等级等同于在家族的地位,这不是随便而定的。
最终初步议定,视同护族长老祭礼。
萧氏的后天宗师有两种等级,一是长老,往上是护族长老,长老拥有长老的资源待遇,护族长老在长老之上,并拥有长老会的实际权力。“视同护族长老祭礼”,意味着萧琰在族中的地位视同护族长老——当然在进入长老会前,没有护族长老的实际权力,只是地位待遇相同。
以萧琰的年龄来说,成为护族长老是过分的年轻,但以她的实力和今后的前途而言,这是没有多少争议的。
之所以是初步议定,因为涉及家族武道宗师,族议会还要报护族长老会确定。
送走议事的众伯叔,萧琰和父亲回书房说话。
“阿琰可知,你的晋阶为何要在族中这般隆重大办?”
萧琰略一思忖,道:“除了伯叔们说的原因外,父亲是想消除二伯父事件对族中的影响吧?”
“不错。”萧昡赞许道。
对萧暻和萧璋势力的清洗虽然清除了家族的隐患,统一了族中上下的意志,但这次清洗涉及了太多了萧氏子弟,难免在族中造成人心动荡,急需一桩大喜事消除这种不利影响。
萧琰以“十九之龄”晋阶后天大圆满就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事件,尤其族中青年子弟,更能一扫委靡,激励奋发。
萧昡沉谋重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契机。
“不过,”他又提醒女儿,“却是将你推了上去。大祭大贺之后,你就是族中年轻一辈最拔尖的一人,甚至很多老辈都不及你,所谓木秀于林——风头过盛,你可承受得住?”
多少天赋英才都是折损于太过出挑。
萧琰一笑,说道:“我不出风头也是在风头,何惧风头。不处风口浪尖,便无风吹雨打。无风吹雨打,哪来磨砺锋刃。”
萧昡大笑,“好。”
不愧是他萧靖西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