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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九章 世间事要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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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圣,这说的是一种态度。

    一种持心而圣的心境。

    他的儿子年纪轻轻的就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文道宗师,除了让世人惊叹的天赋、智慧、才华外,更与他治学的态度有关,诚敬、纯粹、专注、持一而行。就像朝圣路上的信徒,因为心中诚敬纯粹的信仰,因为持一而行的信念,千里之路一步一叩首,纵然叩得鲜血淋漓,叩得身体精神都疲惫到极致,甚至可能死在朝圣路上,都坚持不移。这就是心中有圣。学问是一条艰深的道,纵观史上的先圣贤者、大宗师,无一不是以朝圣的态度来治学。他的儿子在治学上的态度向来是崔光弼得意又骄傲的,然而如今,这种骄傲重重击了他一棍——他没想到,儿子对待感情竟也如治学。    这让崔光弼心中沉郁却又无言可说。

    ……这种坚持无可反对。

    因为这是清珏的人生。

    人生于世间,便必有坚持。能得道者,无一不是持心不移,无论身外得或不得,内在已能得到自由,这就是“率性至圣”。暮色下崔光弼的脸庞峻肃,犹显风仪严峻,忖着儿子“论道理”中的道,一时心中复杂难以说清滋味,或许就像这暮色中的潇园,浓绿暗影,景幽生凉,却又沉邃静恒得让人深刻。

    崔光弼沉沉叹一声。    崔希真知道后没有意外,也无难过失望之态,夹鼻镜片下一双苍老的眼里满是睿智豁达,一边和儿子打着双陆,一边慢吞吞的说道:“苦,也是人生滋味。学海无涯苦作舟,苦不苦?奋力行舟而前为至乐也。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皆以为苦,颜回可为苦?向道而乐也。这苦呀乐呀,是随自己心之所往,这就是率性。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心莹然,随所意欲,亦是至理。行之虽才逾而立,然这本心莹然,却是越芸芸众生多矣。他从他的心行事,率性谓之道也,吾等又何必为之心忧?”

    崔光弼沉眉深目,这些道理他如何不知,只是道理是道理,儿子却是儿子,这心中意难舒啊。抬手掷下骰子,一个二一个三,比父亲的两个点数都小。崔希真哈哈一笑,“你这手黑呦——还是该我来。”拿起骰子扔了下去,骰定后便乐了。

    “嚯,击下你一匹马。”崔希真笑眯眯的将儿子一只黑马打回原点去,“来来,继续手黑。”崔光弼心思哪在输赢上,不过陪父亲一乐,象牙骰子拈在指间便要随手掷下去。便听父亲又说道:“行之心境能臻至此,学问上必能更上一层楼。这也是好事。所谓经大苦痛者必有大成。”他眯着老眼,乐滋滋道,“没准宣圣之后,咱崔家也能出一位圣。”

    咯……崔光弼手一抖,两枚骰子落在了双陆盘上。

    “哎呀呀阿弼,你真是手黑如墨呀。”崔希真一看点数乐了。    崔光弼一脸无语的看着父亲。

    心道您老可真能想。

    “宣圣”是谁?那是世宗文皇帝,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宣圣”。

    毫无疑问,世宗是学道大宗师,若她不是皇帝,以其著书立说的成就,早可被列为“子”了,然她能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圣,却是因为世宗确立了中国的“道统”——这种成就怎么能再现呢?

    他们清河崔氏身为东汉以来的世家,文道当然昌盛,自汉至先皇景宗朝,崔氏出过的文学家、史家、诗人、书画家多不胜数,也出过易学家和不少经学家,但未有人能地儒道墨法这四家成为“子”,反观博陵崔氏却出过一位崔明威,被北周儒家列为“崔子”。清河崔氏明里不说,暗里却是较劲的。但如今不是先秦时代了,著个书立个说就能成为“子”,尤其最被人看重的儒道墨法四家,而成为“子”简直难之又难。而在崔清珏展露头角后,崔光弼暗里就期望儿子能成为“崔子”,然则父亲竟比他还能想——竟然畅想到成“圣”了。    崔光弼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父亲,您可真是……”

    您老可真是敢想啊。

    道儒墨法这四家,自老孔墨商四圣之后,还能有人成圣吗?对,儒家还有个亚圣孟子,但那也在昭宗朝,由昭宗皇帝提出认定,重的是孟子的“民贵思想”,诸家无敢反对——谁敢反对就是和天下万民为仇,那还不被指着脊梁骨?大唐可不是以往朝代,庶民不识字不知政,世宗皇帝“教育下庶民”之后,所谓“民意”就不是浮在纸面上的了。但是除亚圣孟子这个外,道墨法三家可还有一个圣?这难度,还不如想想入先天——当然这也是空想。

    崔光弼叹气道:“父亲,世宗成圣不一样的,那是因为道统。”

    什么是道统?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争鸣,道墨儒法先后成为显学,为争一统王朝中的治国思想统治地位,又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道统。

    南北朝对立时,北魏和南梁都自称“中国”,而称对方“岛夷”“索虏”,为什么?——因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正统。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先秦诸子百家以来,无论道墨儒法还是其他学派,以及出色的政治人物,对“中国”的定义都没有一个可以所有人都信服的概念:其一是从中原地域论中国——那么占据了“伊河、洛河流域以洛邑为中心的中原地区”的北魏就是中国。那么南梁王朝就是南夷了?噫,那兰陵萧氏和南方士族都得跳起来,江南的百姓都得骂人。其二是以继承中原文化论——那北魏和南梁都是中国,因为继承的都是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文化。而大唐的藩属国如新罗、扶桑都是全面学习中国制度,那是不是也能称为中国?其三以汉族血统论,汉人建的王朝为中国——那南梁王朝才是中国。但北魏时北方士族多与鲜卑氏族通婚,大唐高祖就有鲜卑血统,而大唐统一南北后南方世家又多与北方世家联姻,要说血统,如今谁的血统还是纯粹的汉人?而在西周的时候,秦人还是戎族,那大秦帝国是不是中国?

    所以,这些“中国”的论断都不被大唐诸子学家认同。

    因为太肤浅、太表面,中国的地域、中国的制度文化、中国的血统,这些都不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道统。

    道统是什么呢?那是根植于灵魂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思维模式,认同和信仰,是你的肤色虽然变化、你的地域流于海外、你的嘴里说着其他国家语言写着其他国家文字,学习其他国家的文化过着其他国家的风俗,你心里仍然认为你是中国人。

    但这样的道统为何哉?

    世宗回答了这个问题,确立了何为中国,这对文明传承来说至关重要,纵大唐之后千年万年,只要此道统不失,中国就会千年万年永存,无论是在此地,还是在彼地;无论是在此世界,还是在外世界。道统源远流长。这是所有学派的至高追求。

    而世宗确立的道统能被大唐诸子百家深表赞同,就在于道统中统合了诸子百家的精髓,它不是哪一家哪一言,但谁都能在它那里寻到自己的根,寻到自己的至道。那一篇文章三千七百八十八字,镌刻在所有士人心中,融入血中,成为灵魂的记忆,通过血脉代代遗传下去。——这种成就,那是能比的吗?

    崔光弼真不知怎么说了。

    “快走,快走。”崔希真见儿子掷出的点数不会打下他的马,笑得极乐呵,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论,一劲催着儿子,“别磨蹭。”

    崔光弼无语提起马形棋子,按点数行线。崔希真乐滋滋的抓起骰子,在嘴边吹口气,“该我了,该我了,看我的仙气。”

    崔光弼:呵呵。

    人说老顽童老顽童,他父亲已经是越了七十的从心所欲,到了八十的返老还童了。

    一局双陆打下来,崔光弼自是输了,崔希真慢吞吞的取下眼镜,抬眼看着儿子,那双苍老的眼睛深不见底,看得崔光弼顿时肃然。

    “阿弼,世间事要敢想。”

    崔希真说道。

    崔光弼沉思默虑,良久才起身,向父亲深揖一礼,“父亲比儿子看得深。”

    崔光弼想起了姚文理公。

    帝国科研院的创始人之一兼首任掌院。

    被誉为大唐的“理学之父”。

    那是高宗皇帝的后君。

    ***

    崔家的这番谈话李毓祯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五月初五这日她收到了崔清珏的礼物。

    这看起来挺寻常。

    这日李毓祯收到了很多礼物。

    逢节赠礼是大唐流行的习俗,亲戚朋友,乃至同僚同窗之间都会互送礼物。当然,下官不得为上官送礼,否则就等着被廉政司署请去喝苦楝茶吧。李毓祯收到的礼物也不是百官上送,主要是皇室宗亲,有表亲关系的世家——这就多了,还有天策的同窗,以及,她的朋友。

    能被李毓祯视为友的,不多;敢于自视为李毓祯之友的,更少。

    至少得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或者说意气相合。

    ——慕容绝必是一个。

    慕容绝给她的礼物装在一只黑曜石的匣子里,匣上还刻了隔离术纹。

    里面放着一截枯枝。

    那是峭壁上虬松的一段树枝,原本生机盎然,被慕容绝一剑斩下,带着她的剑意。

    李毓祯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放入匣中,气机刹那涌动,差点掀了她的光天殿。

    李毓祯“呵”一声笑,这份礼她希望。

    待她闲下来,必回慕容绝这一剑!

    崔清珏的礼物当然不是朋友赠礼,李毓祯没有视他为友,崔清珏不出色,而是文武二道不同领域,这意气相合比较难;而李毓祯从来不是勉强自己的人。而以崔皇后的关系,崔清珏向她赠礼当然是合乎礼节的,但因为是崔清珏的礼,这份礼物也就不寻常起来。

    端午赠物,流行的是赠扇,既风雅,也清凉。崔清珏赠李毓祯的礼物,也是一柄扇子。是长安近年流行的折扇,水磨竹骨,滑润如玉,扇面是崔清珏亲手画的松竹图,松竹林中一条直径通往云深不知处,隐与天际相接,一行清朗墨字题跋:“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右端钤了一道阴文闲章:“道行之而成。”

    李毓祯看着扇面,沉默了一会。

    而后合上折扇,搁到书案一边的侧柜上,继续看侍女择选出来的,值得她看或者应该由她亲视的礼物,神色平静淡然,没有什么不寻常,声音也是平淡的问道:“书阁里崔行之的论著可齐?”

    光天殿书阁的书很多,楠木书架有十几架,李毓祯并未读完,很多是她不感兴趣的,譬如经学就在其中,但崔清珏写的那篇《论道理性命》她很早之前就读过,觉得很有道理——有些至深之道是相通的,不分文武。

    琴心是东宫司书女官,立即答道:“书阁只有潇园先生的《潇园诗话》和一部诗评合集,还有一部《潇园集》,是论道散篇的合集;其他未有收录在这。殿下要全看吗?奴婢明日从崇文馆调过来。”

    崔清珏的著述不少,以他文道宗师的声望,东宫崇文馆自是分类收全他的著作,但此时天时已晚,太子端午活动多,回东宫已是戌时了,刚刚又敲过二更的鼓,就算要看崔潇园的书也是明日了吧,琴心暗里揣测着。

    李毓祯只“嗯”了一声,继续拆看礼物。

    最后一份礼物是萧琰的,以往李毓祯看萧琰的礼物总是放在最后,琴心和扶真择礼时就仍然延续了殿下这个习惯。

    萧琰送礼向来是随地取物,在什么地方就送什么地方的礼,不论贵重,她认为这样才有地气,重要的是心意真诚。

    她这回给李毓祯送的就是神农域的鸡血梅花玉。

    李毓祯打开乌沉刻花的铁木匣子一看就轻嗤一声——果然是在道门。

    萧琰送的这块玉,玉色鲜红欲滴,玉质通透,是鸡血梅花玉中的极品。她用刻刀削出一柄玉刀,只若手掌长,刀身鲜红若鸡血,又有大朵团块,像一丛丛盛开的梅花,瑰丽夺目,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眼神深陷下去拔不出来。

    琴心扶真瞥眼过去只觉艳丽夺目,刀身线条也是润泽流畅,仿佛那是天然铸成的一柄血刀,而不是刻刀雕成,却没有那种心神相夺感。

    李毓祯忽地一声轻笑。

    声音清澈如寒冰相击,带着冷冽铿锵的意味。

    萧悦之,这是身陷情障里了。

    李毓祯眉斜而起,挑起几抹幸灾乐祸。

    想起自己送给萧琰的那份礼物。

    李毓祯唇勾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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