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端着银座高足琉璃杯在李毓祯的栅足漆几前晃来晃去,晶莹透明的杯内盛着鲜榨的李子汁。她咕咚喝一口,就赞一声好;赞一声好,又咕咚喝一口。来回晃了四五趟,李毓祯终于抬起眼皮看她:
“萧悦之你幼不幼稚!”
萧琰一横眉,“不幼稚!” 左手一撩飞鹤踏云纹的紫色公服下摆坐到李毓祯漆几对面,一脸肃然道:“你老实说,打什么主意?”
这部识简肯定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
萧琰原以为只是涉及克里特的历史,以及空海隐修会继承亚特兰蒂斯传承在地中海的过程,并不认为空海大祭司会道出很秘密的事,道出的那些必定是有利于和大唐联结,又不会有损空海隐修会的秘闻。
但克里特竟然是纪元之启!
……这个秘密就是很重要的秘密! 萧琰惊得连识书也不看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说出来对大唐有利对空海隐修会也无损”的绝秘?她虽然对亚特兰蒂斯道统感兴趣,但只限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功法传承上的借鉴,并不想牵涉其他事太多,有一句话叫:知道越多,担负越多!她可不想突然担负上克里特,远在大唐她能担负什么?——这光景李毓祯是要把她遣到克里特去?
萧琰觉得寒风飕飕,问出口后立即表态,“我不会去西洲。”先绝了李毓祯的想法。
李毓祯抬眉嗤她一声,“识简都进你脑子里了——现在抠出来?”
……这哪能抠出来?
萧琰恼道:“我这是上你当了。”知道她在挖坑,自己还是跳进了坑,都是亚特兰蒂斯道统和清晖阁惹得她动心,李毓祯这个狡猾的。 萧琰也拗了,“总之我不会去西洲,你就别算计这个了。”一口将李子汁喝尽,将银座杯底铿一声磕在漆几上,又肃然道,“你放心,识简后面的内容我不会再看,已经看了的,只在有脑中,不会往外传。以我之心为证。”——这就是以道心发誓了。
现在克里特就是个大漩涡,她一陷进去,何时能拔身出来?
她不想让沈清猗又等待很久。
李毓祯合上奏章搁到几上,眸光平视萧琰,那视线端凝冷然,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但也得你同意。你不愿意去,我难道还会逼迫你去?纵然你是武骑上将军,难道你以为,我会以储君身份下命令?”她身子微微向后一仰,声音清肃,“我从未视你为臣!无论以前,现在,还是以后。”
萧琰一听浮起愧疚,容色缓下来说道:“我不是畏惧,害怕承负,——只是,”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我情障未破,修为却已至晋阶临界,少神司虽然给我封印,但遇上激斗危境,恐怕……这封印就得冲破了,到时临场渡劫……”她拍了拍额,“就是九死一生了。” 李毓祯声音平缓的道出两字:“我知。”
她白净的手指剥下一颗龙眼,吃掉,连核也吞下去,拿起巾子擦净手,抬起眼眸看萧琰,眼色很淡,像浮的薄冰,瞬间凝成冰棱,寒凛锋利,她的声音也是凛寒的,带着冰棱刺肤的锐利:
“萧悦之,你已心生畏惧!”
“以前,你何尝惧过九死一生!”
“你软弱了!” ……
锋利的话总是刺人。
从好友口中说出,就更加刺人三分。
……
萧琰出了清晖阁,被太液池那边吹过来的风一吹,身上打了个激灵,一道寒栗从心里窜到指尖,手心已经冰凉。她顿步回头,看了一眼清晖阁,李毓祯还在阁上。
两人不欢而散。
李毓祯此时不想见到萧琰,情执应该更让人勇敢,而不是软弱。
萧琰不认为自己的道心变弱,因爱而生畏,这不是可耻的软弱。
但是,她此时也想静一静。
关夏领了内苑的通行符牌,送萧琰回东宫。
萧琰在路上沉肃的走着,踏着石子路上不同形状的拼石,这些石头没有心,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的坚硬,人心不是,她的心不会惧痛不会惧险,却因为爱着一个人而柔软。她想起慕容绝说的一句话:若为情执,必陷入软弱。所以慕容绝将她心中软弱的地方斩去,从此,不惧有情——因为生死她都不会舍不得。
萧琰舍不得,她舍不得失去沈清猗;也舍不得沈清猗失去自己,那必将是不可承受的痛。
她死,沈清猗就会死。
怎么能不生畏?
无畏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没有和另外一个人的生命紧密的联结在一起,当你的生命还担负着另外一个人的心和命时,你不能不畏。
她不怪责李毓祯这些锋利刺入心的话。如果锋利的话不是来自你的敌人而是朋友,那必定是剜挑了你心中的真实。
人最软弱的地方,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她伤心,舍不得让她失去。
天空仍然是明亮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着融融暖意,心口却漫着凉意。
萧琰遥望远处的天空,天是这样的蓝,不是深蓝而是浅蓝,给人十分澄净的感觉。让她想起极北的海,那里的海水颜色很浅,不是深蓝的幽邃,而是像深秋的天空,有一种冰冷的寥阔,让人清醒而理智;但这里是七月的天空,还有着夏日的明烈,尤其今日是七夕,因人心而熏染旖旎,流眄青翠茂叶,繁花妩丽,萧琰冰凉清醒却又带着惘然的心渐又明朗起来,想起了元合庭中蔷薇花绽并蒂莲开,她的心又明媚如春日,心中惘然也从扬起的眉梢飞去。
她心里雀跃的想:
清猗会送她什么七夕礼物呢?
……
萧琰回到宜秋宫,就问负责茶水点心的宫女,可有光天殿的宫女过来?听到恭谨的回复“未曾有”,她眼色一黯,旋即又想到没这么快……太阳还高挂着呢,没到日落时分,过七夕就应该是一眉弯月斜挂如妩眉,满天星光闪烁如情语,在朦胧的月色和璀璨星光下,怀着旖旎情思,边拆礼物边望月思念吧?
花行知带了几分笑谑的声音传进她脑海:【嗬唷这才过未时,这么早回来啦?天还没晚,月亮还没升起来,满天星光还没灿烂哩。】
萧琰一时被调侃的话逗笑,一时脸色又垮了,对自家师叔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白道:【我和昭华又闹崩了。哦,不对,是她跟我闹崩了。我被她从清晖阁里赶出来了,可不是我拂袖而去。】萧琰表示自己没这么小心眼。
花行知哈哈明朗的笑声传过来,让她过去抱香廊看菊。
抱香廊是宜秋宫西面的菊园,萧琰过去后见大师伯也在,正靠在软藤躺椅上,看一卷闲书,因为那悠淡萧散的姿态,让人很难相信是在看严肃的书。萧琰走近了看清书名,《神谱》……呃,这书,真悠闲。
萧琰脱靴上廊,向两位长辈行了礼,笑问:“师伯看的哪国神话?”
这当然是外国的神话书,华夏的神话书籍都是道门编撰的,譬如山海经、搜神记、封神榜、三清传、上古仙神传、洪荒大巫传……“神谱”这种带了系统严谨意味的名儿,一看就不是道门编神话的风格。
阁主轻扬书面,微微笑道:“这是三千四百年前希腊帝国编撰的官方神著,叙事长诗的格式,述说天地诸神的诞生。闲时可以看一看,和三清宫编的神话一样,真中有假,假中蕴真。”
萧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我有空了翻翻。”反正一本书而已,神识几分钟就能看完。
“十七,过来这边。”花行知招手叫她过去,“这些神话有甚好看的,那是写给凡间看的。——你尝尝这点心,是你三师叔跨重洋符盒保鲜特递哦,克里特岛上独有的橄榄油煎薄饼,有鲑鱼的,熏肉的,还有蜂蜜的,搭配克里特岛的黑椰酱、羊酪,再配克里特岛的各色口味的葡萄酒,嗯,这色玫瑰红葡萄酒的你应该喜欢——适合今天饮哦……玫瑰啊,火热的爱情……”
萧琰听见“克里特”神色就古怪了,走到琳琅满目的壶门大方案前,和花师叔一样盘腿坐在织花毯上,一脸惊讶的问道:“三师叔去了西洲地中海的那个克里特岛?”
“嗯哼。”花行知以希腊人的浪漫腔调应了一声。
萧琰默了一下。
忽然明白了李毓祯为什么敢让她去克里特,原来澹台三师叔已经在那边了。
萧琰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决定明天就去给李毓祯道歉。看一眼壶门案上的满目美食,又问:“昭华有么?”
“嗯哼——没有哦!”
花行知摊手一耸肩,一副花腔调。
“你熊师叔的性子你会不知道?那心思就跟他的熊胳膊一样粗,这些美酒啊美食都是给你大师伯送的,咱们都没份唷。你熊师叔整个熊,就只在讨好师姊上面有点脑子。不过,也没讨好到点子上,你大师伯喜欢清淡味,这些煎饼啊酱啊都不合她口味,只有一款松香葡萄酒还算可以,留给你大师伯了。——这里这些,都是咱们师叔侄俩享用了。唷唷,佳节赏花,品酒用美食,快活呀快哉风——”花行知伸手抱了一边的克里特岛七弦琴,搁在身前抬手拂了几下,向萧琰挤下眼,“还有最美妙动人的音乐!”
萧琰“噗”的一声笑。
跟着她眉毛扬起来,热切道:“叫昭华也过来吧!师叔您说的,佳节就是要赏花品美酒用美食啊,还看什么奏章啊!——师叔你给昭华传音吧。嗯嗯就说我还向她道歉,蜂蜜煎饼——”萧琰看一眼心疼的道,“我就让给她了!”
花行知哈一声笑,挑起一根眉毛看她,又拨了下琴弦,笑道:“不错不错,同门就是要相亲相爱。我给萧国公主传音,请她转告昭华。”
萧琰点头,这是对皇室的尊重,皇宫内除了控鹤府令和天策祭酒外,不允许有其他先天的神识随意传入。
须臾,花行知拨了下琴弦,“行了,萧国公主说已经转告。”悠转着调子唱起了歌。
萧琰听着不是唐曲,奇道:“师叔这是唱的哪国的歌?”
却听大师伯轻雅悠悠的声音从一边传过来,“你师叔唱的是神谱。”
萧琰:……
师叔您不是说神话有什么好看的?您不看,倒是唱起来了。
萧琰觉得也不用看神谱了,听花师叔唱的呗。
约摸半个时辰后,李毓祯过来了。
脱靴上廊给阁主和花行知行了礼,对萧琰是仰目无视。萧琰笑嘻嘻的讨好她,从保鲜符盒里取出细陶圆碟,放到她案前,“呐,我最爱的蜂蜜煎饼。”
李毓祯扫了一眼她饮的玫瑰红葡萄酒,道:“喝这软绵绵的酒有什么意思?要喝就喝烈酒。”回头吩咐,“关夏,把酒拿过来。”
萧琰立时苦了脸。
她不喜欢烈酒,虽然她能喝。但能跟喜欢是两回事。
关夏已经将松木酒箱端过来了,里面十二种酒,都是有名的高度酒。
李毓祯看着萧琰笑得明闪闪,“今天,不醉,不能归。不、许、用、真、气。”
萧琰:……
我真的向你道歉……
……
三人开始喝酒。
花师叔是喝壶门案上的克里特葡萄酒,萧琰李毓祯是喝松木箱里的大唐烈酒。
关夏和侍茶水点心的宫女端着四只镙钿酒具槅箱放到旁边的矮几上,每只箱里按格置着饮酒具,一共十二对、二十四只,有青玉桃形杯、白玉八曲杯、莲瓣纹八棱金杯、狩猎纹高足银杯、玛瑙羽觞、白釉弦纹瓷尊、飞鸽青瓷杯、透雕犀角杯、夔龙象牙杯、金釦水晶杯等等,材质样式皆不同。这是必需的,越是好酒,酒香和酒味越不能窜,士家权贵和皇宫饮宴都是一种酒备一种盏。——但这些都是杯啊觞啊尊!
谁饮烈酒用这种?
……都是酒盅,大一点也是酒盏。
这些酒杯羽觞酒尊,每只都比她在清晖阁喝李子汁的银圈足玻璃杯大。
萧琰觉得李毓祯肯定是记着那杯李子汁……你要喝汁,那咱们喝汁——喝酒汁!
萧琰眼神纠结着还是挣扎了一下,说道:“昭华咱们用酒盏吧?……好酒要悠品。”
李毓祯斜眉,“牛角觥。”
萧琰立即道:“我觉得还用这些杯好。”花师叔哈哈一声笑,阁主轻悠翻过一页书,唇边也掠过一丝笑意。
萧琰眸子在葡萄酒上溜来溜去,一脸的幽怨:烈酒下煎饼……花师叔安慰她说:这瓶玫瑰香还是你的,晚上月亮升起来时,你再和沈至元隔着星河饮。萧琰觉得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坐李毓祯身侧就感到那如剑凛冽,她真的怀疑自己能清醒的坚持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吗?……不,一定要坚持!要清醒!我还要等着清猗的礼物呢……萧琰给自己打气,立时眉飞扬,说道:“昭华,咱们先饮桑落酒吧。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好菊当饮好酒,好酒当与至友赏。”
花行知一听笑了,昭华带来的酒箱里十二种酒,河中桑落酒是烈度最低的,十七这是选了一个很合适的开宴酒……诗也吟得应景、应情,还是有机灵劲儿的。
“好。”李毓祯对于开场不在意,只要结果达到就好。
关夏和奉茶宫女上前跪坐斟酒。
萧琰端起斟七分的白玉忍冬花纹八曲杯,忽然转身正对李毓祯,双手擎杯抬至眉前,垂首一拜,这是敬酒礼。但萧琰之后又擎杯高举至额,杯贴于额头,向李毓祯行了一个额拜礼。这是士族平辈敬酒的最高礼节,表达至诚至敬……很少有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