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蝶花交相错(4)
皇后的话叫我有些难受,傍晚的阳光尚且还有着几许澄明,本就是梨花初开的时节,信步走至佛珠堂前,因这处是整个皇宫里梨花开得最为繁盛的地方,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绽放着,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浪花,在阳光的映照下,在春风的吹拂下,跳跃着、舞动着,洁白如雪,银光闪闪,忽然一阵风吹来,便有几朵花轻轻地飘落下来,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层雪白的花瓣,我舍不得踩踏,生怕踩坏了它。
四名宫女守立在佛珠堂前,门窗都紧紧闭着,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好奇起来,便对着跟在身侧的秋思说:“你去随便寻个由头把那在堂前守着的四名宫女支开。”
秋思轻蹙了下眉头,“娘娘,可是陛下曾下过旨意说谁也不得打扰公主清修,无诏更不得私自闯入窥探。”
我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的,你去吧,就是旁人窥探不得,难道连我也窥探不得吗?”又说:“况且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我自有我的道理,即便陛下知晓,也无甚关系,你尽管听我的,去就是。”
秋思面色虽有些为难,却到底也走上前,我隐在灌木中盯着,也不晓得秋思到底对那四个宫女说了什么,竟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那些宫女就毫无怀疑的跟在秋思后头离开了。
我瞧着她们走远了,才缓步进去,愈近时,脚步就愈有些踌躇,不觉就已在门庭外停驻了半晌,沉静下似乎听得了里头的一些声响,我眉头一颤,果然不出所料,否则,好好的大白天,偏要死锁着门窗做什么。四五月的时节,周围风光如画,一派旎漪景象,我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一窗角下年久失修,细细的漏出了一跳窗棂缝隙,便蹑脚走过去屈身蹲在那里偷偷虚目朝里头看去。
桌上供着一奉琉璃紫翠玛瑙藤蔓纹路香炉里似是点着凝神静气的檀香,一缕青烟飘摇上浮宛如白色蚕丝细线,再轻轻弥漫在空气中,味道散开,甚是浓郁。我揉了揉鼻子,见公主肃然立于阶下,一袭青灰色薄纱烟丝裙袍衬得面上神色很是淡漠而疏离,清冷的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垂目看着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簇金攒花五彩戒指。
而容大人就背手站在对面,手中捏着一方素色丝帕,两人沉默相望许久,既像形同陌路,又像相惜知己,周遭淡淡的充斥着一股悲伤凄冷气场。
目光落在那方素色丝帕上,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两人的关系绝不简单,忍不住暗暗为湘湘觉得委屈。公主嘴角浅浅勾起,轻笑一声,“外头日光这样好,大人怎得会跑到我这里来寻不愉快?”
容大人面上含着一缕苦笑,“公主说笑了,臣这两年来不是一直都在给自己找不愉快吗?”
公主蹙眉道:“所以大人预备何时才放弃,我心已死,这佛珠堂便是我后半生的栖身之所,大人不必多加挂怀,大人应该去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眼睫轻垂,淡淡一笑,“听说,容夫人是个大家闺秀,人也有趣的很,想来大人会过得很好。”
容大人满目皆是哀伤,眼圈被沁得微红,嗓音略有些深沉,“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在,我的心里便只有你。”
公主颤了颤眉梢,就好像蜻蜓振翅点水,十分灵动,神色却带着浓浓的凄然,“那么容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是在逼我离开吗?”散漫而讥讽的笑容慢慢浮在脸上,她又道:“我作为堂堂南梁公主最后竟连一片落脚的清净地都寻不到吗?”
容大人很是局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主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沉默了会子,一把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我带你走。”我心一怔,容大人是要带公主私奔么,那湘湘怎么办,容大人可有为湘湘考虑过一分?
公主震惊的望着他,面色由略带欣喜变为颓败的凄然,竭力转了两下手腕,轻声道:“算了吧,”又静静的想了会子,含泪说,“若是在六年前,我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开心,也必然会随你离开,可是现在,不行。”
容大人使劲一拽,公主踉跄着摔入他怀中,“为什么不行?”
公主抗拒的推一推他,“太迟了。”
容大人问:“为什么?”
公主抬眸说:“你知道的,我心如死灰,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眼神死死的盯着容大人,决绝道,“吴耀死了,他死了!”
容大人语气显得几许激烈,“那又有什么关系,终归你我是在一处的!”
公主瞪着他半晌,眼圈通红,用力推开他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吴耀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嫁入云南王府,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发展到无法挽回的一步?”
容大人控住公主的肩道:“这跟你没有关系!吴耀的死是前朝纷争不可避免的结果,是稳固皇权最重要的一步棋,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即便当时不是你嫁过去,陛下也一样有办法治了他的罪!”
公主眸光黯然得像墨黑色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声音渐渐低下去,“是啊,皇权,前朝,淼淼曾经也这么跟我说过,”摇了摇头,眼中一滴豆大的泪珠滑落,“我只是一颗棋子。”
淼淼,她是谁?她是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的那抹影子么?淼淼,渺渺,好像啊……
容大人抬手抚上公主的脸颊,“你是棋子,我又何尝不是,只要待在建康一天,待在皇宫一天,我们就任人摆布一天,我现在身无旁骛,更是无牵无挂,我带你走,好不好?”
公主敛目摇了摇头,“不好,我不能走。”
容大人言辞激烈问:“为什么?”
公主沉声说:“我不能让吴耀白死,我还有我的使命,他告诉我的,我不能叫天下百姓受到伤害,我看着三哥,我要看着他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到那个时候,才是我离开的时候。”
容大人面色变得苍白如纸,“又是因为云南王世子,”朝着公主紧跨一步,问,“告诉我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告诉我实话,你心里面还有我的位置吗?”
公主叹息一声,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是,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至于大人,在我这里却早已经过去了。”
容大人苦笑凝滞在脸上,退后几步,失望道:“早已经过去了,原来如此。”
公主轻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意思,以前我无牵无挂一心只有你时,你因为家族无法抽身,无法全心全意的对我,而现在,你我倒是反过来了,我却有了包袱不能与你在一起,更不能任性的随你一块离开。”
容大人摇头,沉默了半晌,幽幽垂眸道:“并不是因为这许多条条框框,而是因为你我都未曾爱对方到骨子里,时机不对罢了。”
公主点头,眼睛里掺杂着一点历经世事的苍茫,道:“细想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路走来竟一个都未占到,也不知多年来坚持的情意到底有何意义,既不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和平繁荣,也不能为前朝权势平衡天家利弊,而你我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你道好笑不好笑?”
容大人蹙着的眉头好似连在了一起,“你我情意珍贵之处根本不该用这些东西来衡量。”
公主好笑道:“不该么?”眼波在容大人面上逡巡,“我生来使命就是如此,而我的感情自然也是与之牵连的,逃不掉的。”
容大人嘴唇嗫嚅,“你……”
公主抬手打断,低声道:“不要说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家中有你更该去呵护的人,不要因为我而再辜负一个爱你的女子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容大人蹙眉说:“你有何罪孽?”叹一叹,“我求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许多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许多事情根本都是无法预料的。”
公主摇一摇头,“你不懂,你走吧。”
正暗暗出神,只听得门框一声“吱吖”,容大人从里面垂头步出来,我只蜷缩在一角,目光淡淡的望着他越走越远,许是方才在佛珠堂里的对话令他太过伤情的缘故,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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