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十日斋(2)
初升的阳光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雨滴,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习习风过,簌簌荷叶一团团的舞动起来,正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
我眯着眼,不由叹一声,“此时外头风光正好,庄婕妤也不知一个人躲在何处担惊受怕呢!”
秋思撑着伞站在我身畔,劝慰道:“庄婕妤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无事的。”
我摇一摇头,“一早便遣冬雪去慈宁宫探口风,直到现在还未回来,大概太后还是不愿帮他们吧。”
秋思道:“娘娘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太后果真不愿出手帮忙,那也只能说是庄婕妤的命不好,怪不得任何人,娘娘无须自责。”
天色一发的蔚蓝明净如一方通透璞玉,枝丫上被烈日灼成焦黄新绿的叶片,倒把天地生生隔离成碎碎的好几小块,不时会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薄脆的叶瓣,在眼前翻飞着落下,宛如一只只旧黄的枯叶蝶,我随手接过一片,盛着在光线下细看。
忽听身后冬雪请安的声音,忙回身去问:“怎得去了这么久,到底怎么样?”
冬雪行了礼后,笑道:“慈宁宫上下调教甚严,不比其它宫殿来得轻巧,奴婢软硬兼施这才得到一些消息,”她面上的笑容又绽开几分,朝我更近了一步,小声说,“太后的意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笑,“这么说,太后是答应要帮庄婕妤了。”
冬雪含笑点头。
不知觉中,手里的脆叶早已被我捏得粉碎如齑粉,心中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如此,也就两不相欠了。”
秋思笑道:“这样娘娘也该放心了,太后既然决定帮忙就一定能为庄婕妤寻个好去处的。”
我“嗯”了一声,“想来太后行事谨慎,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冬雪道:“是啊,奴婢冷眼见情形安排估摸着送庄婕妤出宫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娘娘尽可安心了。”
秋思道:“这两日娘娘为了庄婕妤的事情劳心劳力的,还伤了不少神,现下太后全权接手此事,娘娘也该歇歇了。”
正说着,公公从远处匆匆跑来,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一下就想到了罗熙,心中霎时绽出了一丝冰冷,浑身如置冰窖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雪会意,迎上前去问:“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一尺外的地方,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我忙走过去问:“可是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公带着哭腔说:“陛下遇袭,”四字一出,我心一宕仿佛落入千丈,只得用尽所有力气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他继续说,“容大人誓死护主,被一箭穿心,当即就没了!”
我眉心紧紧一蹙,头猛然一昏,秋思扶了我一把,我推开她,更近一步问:“那陛下呢?”
公公颔首,颤颤道:“陛下没事,娘娘安心。”
我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眸中焦灼难耐,不禁紧握双拳,疾步就往回走,一刻都不愿停留,来人竟连容大人都挡不住,可见陛下这时情况有多危险,口中慌张道:“陛下不能出事。”
秋思跟在身后,不停问:“娘娘,怎么了?”
我沉声说:“赶快回去收拾一下,我要去金粟寺找陛下!”
秋思目光凛然,一个箭步拦在我身前,“不行啊,娘娘,娘娘暂理六宫,若娘娘离开皇宫,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我着急说:“宫中有侍卫保护能怎样,何况还有太后坐镇,必然无事,”说着,目光一扬,又朝着秋思低喝道,“快让开!”
秋思重重的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太后身体本就不大康健,况且还有庄婕妤的事情要处理,如何能分身出来协理六宫?”
我心中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难受至极,鼻尖酸涩,眼前已经模糊,“我不管!”
我欲绕开秋思继续向前去,她却在身后抱住我的腿,“娘娘想一想,陛下遇袭必然是有预谋为之,而容大人护住了陛下,短期内陛下便不会再有危险,”我脑中纷乱如麻,只觉得罗熙处境危难,我不能丢他一个人去面对,便一味的用力想要挣脱,却忽视了许多其它的隐患,直到秋思的一句话于我就像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那般的叫人醍醐灌顶,“可是容大人已经没了,容夫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才是真正的危险啊!”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方才被巨大的恐慌扰乱的意识这时开始渐渐清明起来,站在原地在心里忖度了半晌,冬雪和公公终于追了上来,也一道跪拜在我脚边求告。
我问:“这个消息可是最先传到宫中?”
公公垂头道:“是,奴才一得到消息便来最先告诉娘娘,其他人实在不敢说。”
我问:“宫外呢?”
公公答:“宫外的消息都是封锁的,除了陛下身边的近人尚无人知晓。”
我道:“很好,”想一想,又说,“不仅仅是宫外,六宫中也不准有人讹传什么,这个消息至我而止,明白吗?”
公公道:“是。”
我道:“晓谕六宫,若是当下有人以讹传讹关于陛下祈福之事,便打入大牢,处以极刑。”
公公磕头道:“是。”
我提起的心这才缓缓落下,抚着胸口叹了叹,“还好,”又对公公吩咐道,“快去容府把容夫人接到宫中来,就说闲来无事,我想找她拉拉家常,其它的什么都不必多说。”
公公应声退下。
我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秋思、冬雪,叹息一声,垂眸道:“你们都起来吧!”
秋思、冬雪抬眼见我暂时没有出宫的意思了,才肯起身左右扶着我回到婉仪殿。
望着月窗外滚烫的日光、滚烫的景色,竟连同整个人也变成滚烫滚烫的了,门边角落摆放着两瓮紫窑金文大缸,里头盛着满满的碎冰,滚着木质摇扇却散出凉丝丝的冷气,殿内的水晶珠帘逶迤倾泻,透出晶莹润泽的光芒,地面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我随手抓着桃木发梳死死的攥在手心,细密的梳齿尖尖麻麻的硌在肌肤上,思绪被掌心如冰裂般的无端疼痛硬拉了回来,我手猛地一颤,低唤一声“哎呀”,松开手来。
秋思忙跑过来,掰开我的拳头,指缝间似有猩红的颜色弥漫出来,又看了看妆台上歪扭的物什,“娘娘一定是被这发梳戳破了手,奴婢去那金疮药来。”
我张开手来,抽出绢子轻轻擦拭一番,“不必了,没什么事情,小伤而已,”垂眸顿一顿,又急切问,“容夫人进宫了吗?”
秋思摇一摇头,“奴婢不晓得,但是冬雪已经去接了,看外头光景,大概这一时三刻也就该到了。”话音未落,却见一抹淡黄跨过殿门蹁跹而至,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清花钗,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手撑着腰际,一手扶着凸出而浑圆的腹部,正要委身向我行礼,我忙起身拦住,“你身子不便,就免了吧!”
湘湘朝我笑道:“是。”一时初相见的面色恭敬又谦和。
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我鼻头愈加酸涩,强忍着眼中泪光,牵着她坐下道:“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湘湘面露红光,娇俏道:“自然是好的,”嘴边溢出一抹笑意,笑得那样干净,以往那种两厢亲和的感觉又回来了,“从我有身孕以来仿佛一切都不同了,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容若对我也很是关心,”说着,她倒反问我,“娘娘呢?”
我笑,“流光似水,岁月静好。”
秋思端来一盏花蜜,湘湘接过,瞧了秋思一眼,笑道:“姐姐身边的小丫头被调教的甚是机灵,难得她还记得有孕之人不宜饮茶。”
秋思行了礼,嘴角一引,“娘娘牵挂着夫人,奴婢自然也不敢怠慢。”
我扫过秋思一眼,轻拍了拍湘湘的手,“她也不过是吃了一堑才长了一智。”
湘湘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杯盏,又像是有什么话想说,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问我:“娘娘,既已入了宫来,我便有一事相问。”
我笑道:“什么事?”
湘湘轻蹙一蹙眉脚,“容若前两日与陛下一道去了金粟寺祈福,虽说容若怎么都不肯对我透露,我晓得他是害怕我知道影响了身子,但前两日,我从娘家听说陛下此行十分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而容若必是要保护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左右的,我心乱如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稍稍缓一缓气息,垂眸抓住我的手,轻声问,“我听说,而今宫中是姐姐在协理六宫,想来多多少少也会有几分陛下的消息,可否托姐姐也帮我留意留意容若的安危?”
我心蓦地一软,缓了口气,按住湘湘的手,温和道:“我虽暂时替皇后娘娘执掌六宫绶印,这些日子也未曾听到什么关于陛下的消息,料想他们此时应当是安全的吧,”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心下不忍,又柔声哄道,“你就安心在宫中住几日,若是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还有腹中的孩子。”
湘湘点头,笑得婉约,“那就恼不得要在宫中多住几日了,”随即一笑嫣然,“只怕会扰了姐姐清净。”
我微笑,“怎么会呢,我求之不得。”
秋思给杯盏中添了点热水,顺势说:“是啊,这皇宫虽富丽堂皇,但娘娘整日一个人住着也闷得发慌,现在夫人来了,娘娘也说话的伴儿。”
湘湘“嗯”了一声,目光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发问:“来了快半日也怎么不见庄姐姐,上次我来小住的时候,庄姐姐来的可比现在快多了,”她看了看我的面色,挣一挣眉,又紧张问,“可是姐姐和庄姐姐发生了什么误会,生分了?”
我笑,“怎么会呢?”又道:“你多心了,你庄姐姐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愿出来见人,也不愿人去探望她,许是过阵子就会好了。”
湘湘“哦”了一声,点一点头,我看着她,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如何能承受得住撕心裂肺的丧夫之痛,我不免在心中暗暗一叹。
我目光落在她腹部,轻声道:“你现在身子愈发重了,六宫中也就我这婉仪殿最是便宜,还是落住在左偏殿的翠竹堂可好?”
湘湘笑,“这样最好,我和姐姐住在一处又好见面聊天,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翠竹堂又清净,无人来烦我,姐姐知道的,我是不愿意常见外人的。”
我点头,“好,”侧脸对着秋思道,“还不快着人把偏殿收拾出来,劳了一日了,让容夫人能早些休息才好。”
秋思应了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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