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说完吉祥如意,照例掏出功过格,又记下了赞人的一功。从昨夜开始,一直神思动荡,这会儿收了那铜镜,心里却清净了许多,看着册上密密麻麻的篆字,想起在隐楼观修行时,教他吃豆的那位师长曾告诫他,修行者收了妖魔虽然能当护法,却要分心管束,不然妖魔惹下因果,反而会阻碍修行,不是正道。但只管着影娘一个,却费不了太多心思。
李蝉看着道士收起功过格,向店伙计叫了几样菜。虽通过神咤司知道这道士异于常人,但说几句好话,也要一板一眼地计算功德,的确十分怪异,说道:“道兄很喜欢行善积德啊。”
王常月点点头。
李蝉也道:“我在仓米巷口那食肆里有个熟人,听说,昨天道兄去打听了我。”
王常月讶异地看李蝉一眼,这位从黎州远道而来的书生,在玉京城的耳目竟如此灵通,“我听说兰台有妖虫蚀书,于是昨日去了趟兰台,却听说了李郎已先我一步,故以为李郎也喜欢做功德,于是忍不住打听一二,想交流些降妖的心得。如有冒犯,贫道在这赔个不是。”
“原来是这样。”李蝉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笑了笑,“说什么冒犯,若要映证修行,我也是求之不得。”
王常月问道:“不知李郎擅长哪一门神通?”
李蝉略一斟酌,他最擅长的,还是丹青之道,却不便与人交流,然而除此之外,虽会些术法,也都是从基于种道的二十四神摸索出来的,虽然变化极多,却有些杂而不精,反问道:“你呢?”顿了一下,又明知故问:“我听道兄的口音,似乎是从北边来的。”
王常月点头,“贫道是绛宁人。”
李蝉咦了一声,“绛宁……道兄莫非出身于绛宁王氏?”
王常月迟疑了一下,“李郎真是见多识广,看来游历过不少地方,不错,贫道生来就是孤儿,幸得了王家收留。”
李蝉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绛宁王氏的《虞书九要》大名鼎鼎,不知我今日能否见识一二。”
“这却要让李郎失望了。”王常月摇头,“《虞书九要》是王家不传之秘,贫道命格有缺,当年也是靠了王家老祖用了《虞书九要》中的秘法相救,才不至于夭折。贫道非王家嫡系,没能学到这秘传,擅长的却是剑。不过,隐楼观的《开合剑经》,亦是当世罕有,二十年前浮玉山法会,贫道的师叔秦亶甲曾以此剑法力撼青雀宫李少君,那云翼子李少君将青雀宫《藏景录形剑经》修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二人斗法却不分胜负。如今贫道修此剑法,也略有所成了。”
李蝉曾游历域外,遍习天下武学,也算是把野路子走通了。后来在青雀宫守门,总算是得传正统,把一套《青雀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却止于俗世武道,不涉神通,连二十四神种道法都是偷学的,自然没接触过《藏景录形剑经》。如今虽能驭剑,也是得自眉间青妖气凝聚的身神,自然不如传承已久的剑道法门千锤百炼。
王常月身前酒盏已空,李蝉又提起酒壶伸过去,王常月连忙端起酒杯,酒液从壶口泻入杯中。
“我也略懂青雀宫的剑道,听道兄这么说,真想见识见识隐楼观的剑法。”
李蝉放下酒壶,王常月把险些溢出的酒啜了浅浅一层,四下看了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这酒楼中不便施为……”说着,双指捏住竹筷一端,剥下薄薄一片,“用这个吧。”
“也好。”李蝉如法炮制,剥下竹片。
王常月屈指一弹,竹片绕指飞旋,发出微不可查却尖锐的破空声,他说:“开合剑经只有两式,却统摄阴阳,李郎看好了。”
话音一落,竹片戛然而止,悬停在剑指前方三寸。剑指又一动,竹片也动了起来,开合起落,进退浮沉。
脚店里,有食客远远投来一望,只看到桌边的道士比着剑指,压根看不到那细细的竹片。李蝉则盯着竹片飞动,眼中泛起难以察觉的丹青二色,从那剑势中,看出了潮水涨落,日月盈昃的韵味。
那竹片飞得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李蝉嗅到烧竹子的味道时,王常月收了剑指,“李郎觉得如何?”
李蝉点头,斟酌了一会,说道:“阳浮阴沉,阳生阴死,阳实阴虚……”
王常月眼神一亮,“这正是开合剑之意,李郎好眼力!”
李蝉笑了笑,剑道非他所长,眼力却是天生就好,“道兄剑法精妙,我远远不如,我也斗胆演练一式剑术。”一弹指,道声献丑了。
竹片跃然而上,又急转而下,在席上飞动片刻,飘然落下。
王常月看得仔细,凝神半晌,迟疑道:“李郎这剑法……浑然天成,不经雕琢,迅若流星,又似乎,让贫道有些触动,只觉光阴流转,岁月忽晚……”
李蝉挑起眉毛,这道士可没有一双丹青眼,却把这一剑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眉间青本是天外神铁,又融入了军器署署令一生光阴。他赞道:“道兄在剑道上真是造诣高绝。”
“高绝可称不上。”王常月摇头。
李蝉心道,王常月那一句“浑然天成,不经雕琢”,说的就是那一剑有些粗糙,问道:“道兄既然看明白了我这一剑,敢问有何指教?”
王常月沉吟了一下,说道:“不敢说指教,李郎这一剑看起来,像是残篇,应该不属于青雀宫的道统……然而意蕴十分自然,这却很好。种道者能拨动天地气机,若只是将气机当作弓弦,弹动飞剑,只是单纯的杀人术,并不算剑道,如此,飞剑与飞石也没差。而剑术若能效法天地间气机流转,不光在斗法时能有许多玄妙变化,这么一来,习剑亦是体悟天地,可以助益修行,如此才称得上剑道。李郎已得其道,只需稍加打磨,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李蝉若有所悟,过了片刻,店伙计陆续上了菜,并未发现这桌客人已映证过一番剑法。待店伙计上完菜,李蝉对王常月拱手:“多谢指点。”
“李郎擅长的,应该不是剑法。”王常月拿起筷子,“我听说李郎极擅丹青,谢凝之在碧水轩中,夸你的画有仙人造化之功,不知他日有没有机会见识见识。”
“当然有。”李蝉笑了笑,看着王常月拿筷子挑出盘中野韭、蒜、葱,十分细致,说道:“我见过的道士里,当属道兄吃饭最讲究。”
“五荤能伤五行,亦有损功德。”王常月认真道,“炼形之人,当然要注意些。”
……
在清微观外,李蝉送了面镜子,促成了一段缘分,又与道士映证了剑道,午时过后,一身轻松,踏着雪,悠悠回到光宅坊。
预料的危机并未到来,生活再度恢复平静。不过,事情也并不是皆大欢喜。
因那金城坊的邓夫人,丢失了亡女的遗物后,几日过后,官衙前、邸抄里的悬赏就多出了“涂照影”的名字。涂山兕的磨镜生意,眼看着刚有了起势,就做不成了,不光宅内妖怪叹息连连,玉京城的闺中少女,挑帘对着白皑皑的街道,望眼欲穿,也再没见到那位扛着布幌子的俊秀郎君,万分惆怅。
坊间诸多传说里,多出了磨镜大盗的故事,而清微观的道士在道观东北处的斗室前来来去去,没人知道,每日清晨,窗前的铜镜里会浮现出少女的面容,伴着那没影子的道士,一粒粒地数着豆子黄黑。
李蝉与无影道士的交集,只是虚惊一场,心中却有了警醒,此前的辛园、碧水轩中事,皆因求墨而起,如今已为笔君画出人身,便无需再出风头。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封封下帖被送到家中,有择婿的达官贵人,有结社的文人,李蝉都一一婉拒。
他在家中修行,只去枷鬼将军府里喝过次酒,跟陈仲弓交流武艺,酒劲还没下去,便骑驴去了清微观,摘一叶刺柏,与昆阳子再试剑术。
除此之外,便是到兰台借书,偶尔跟白微之、李昆西一室共读,某一日,白微之临着青灯,突发奇想,要结个书社,叫做一卷社,社中规矩,便是人人都要日携一卷而读。
李蝉本来好读志怪,按他的性子,本来会挑着志怪搜异的书读,但因笔君的建议,在兰台寻书时,也会留意先朝灵书丞阴胜邪的名字,找到了一些文章书籍,有的是先朝策论,有的论道谈玄,有的写水泽山川,有的写术数,十分驳杂,可见此人涉猎之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过了冬至,过了小寒。
玉京城里,各路人才齐聚,风起云涌,在这浪潮中,若不时刻崭露头角,便会被人取代。
李蝉怕惹到希夷山的关注,乐见如此。鹿鸣书院那位崔讲书,则急得又登了两次门,苦口婆心地劝他赶紧找人延誉,也只能看着清陵李澹在碧水轩中昙花一现的名声,维持了大半个月,也逐渐沉寂了下去。
京中百姓为俊彦们取了各种称号,列次排名,这些名次直接与赌坊的赔率挂钩,绝不掺假,随着开春临近,变动愈发频繁。与此同时,早过了龙武关的帝驾,也离玉京越来越近。
……
“生民食五谷,奉香火。仙人卧云端,俯社稷,食国之气得长生……”
这一日,李蝉从兰台归来,沿着皇城向南,走上云桥,琢磨着午后在兰台读过的一篇《长生论》。
桥边卖邸报的,吆喝着帝驾已至会州,从他身边走过。
……
隔着一道雄厚城墙,司天监里,几名属官正在卜算。
一名司辰官抻开昨夜摹画的天象图,笃定道:“按宣夜法测算,紫薇星将在十九日后入帝宫,圣人定当在立春后两日入京!”
边上一名押宿官却笑了笑,“算得不对,莫不是星位没测准?本官用太乙神数,却算得圣人将在立春前一日入京。”
司辰沉声道:“若说星位测偏了,不妨拿你测对的来看看,多半是你的太乙神数算错了。”
押宿嘿嘿一笑:“上回算司天监的银杏叶落,是谁算对了?本官的太乙金镜法,虽远不及袁监正,难道还不如你的半吊子宣夜法。”
司辰一怔,脸涨得通红,“太乙金镜?你懂个屁的太乙金镜!”
两名属官面红耳赤,旁人劝说也无济于事,从对骂逐渐发展到推算寿数,只差说出对方的死期。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喊声:“观棋,观棋出关了!”
紧接着,有人从门外匆匆路过。
本来吵得不可开交的司辰押宿二官,却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找观棋算去!”
一众属官直奔司天监西边。
司天监西,观星阁畔的屋子里,一名哑童坐在黄蒲团上,身材矮小,模样有些痴呆。面色苍白,一幅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端着一碗药汤,喝掉后,把碗交给知事,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神情恍惚,食指却在指节间掐动。
知事轻声道:“你大病初愈,不要劳神……”
话没说完,哑童已提起笔,在纸上写出“一月一”三个字。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嘈杂声。
“这是……圣人回来的日子?”知事问。
哑童点点头,知事又再三叮嘱,好生休息,转身离开。
刚出屋子,迎面就撞见司辰押宿等人,脚下迈着步子,嘴还不停,一个争辩着必然是立春前,一个笃定说必然在立春后。
知事咳嗽一声,二人置若罔闻,终于有些恼怒,低喝道:“吵什么!”
司辰一愣,连忙住了嘴,尴尬道:“刘知事……”
“帝驾就在一月一回京。”知事沉着脸。
“这……”押宿小心翼翼道,“是观棋算的?”
知事被下属质疑,不禁面色一黑,却点了点头。
“是我胜了!”司辰喜出望外,看了押宿一眼,冷笑道:“我算得近些。”
押宿张了张嘴,却对那哑童算出的结果笃信无疑,只哼了一声,移开话题道:“观棋的伤势……”
朝身后的屋子看一眼,说道:“日前大衍剑震动,他推算因果,伤了心神,闭关调养到如今,也还没好完全。”又皱眉,各看了二人一眼,“别去打搅了,让他清净些,好生休养。”
众官压低声音,关切地看了那屋子一眼,放轻脚步,纷纷离开。这些司天监的官员,醉心天文、术数,如此态度,不只因为屋中哑童是袁监正的关门弟子,更因为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天文术数之上令人折服。
正临近乾元学宫春试,少年此回也要入学宫,但虽然离春试已时日无多,外头各路俊彦搅风搅雨,但没人觉得有必要担心乾元学宫祭酒的弟子能否进入学宫。
……
屋内,李观棋临着窗,心情并不似神色那般木然,他望着观星阁,想到那柄悬在墙上的大衍剑,仍心有余悸。在这屋子里调养许多天,竟不知岁月,仿佛只是一晃神,窗外的春天就成了皑皑白雪。
但时间过得快些,也有好处,也只是一晃神,师父随驾西行,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回来了。
他对着雪,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在这屋里待了许久,无论谁,都会想出去透透风。但这寒风刺骨的天气,又有什么地方好去?
一线灵机在心中浮起,转瞬即逝,仿佛水上泡沫,让人来不及看清那上面的倒影。
李观棋下意识屈起中指,迟疑了一下,又松开了,师父曾说,很多时候,算得越明白,越不如依着那一线灵机牵引。他于是抓起柜中的风兜,披到肩上,出了门。
大病初愈的少年脚步有些虚浮,抬起脚时,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看到附近有人,却憋住一口劲儿,努力把脚步放平稳了,才迈出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