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恭说罢,旁人大笑道:“原来王道长不光举止独特,道号也这般独特,真奇人也,真奇人也!”
王常月写罢最后一个字,无奈地看了王孝恭一眼,解释道:“诸位别误会了,这分豆法,是隐楼观中排除杂念的方便法门,若生一恶念,便吃一黄豆,若生一善念,便吃一黑豆,若吃到豆子只剩黄的……”
他虽耐心解释,却没人仔细听,有人正色道:“道长,这吃豆法好则好矣,却有个很大的坏处。”
王常月闻言一愣,拱手道:“请指教。”
那人笑道:“炼形之人不食五荤,是因五荤臭秽,影响心境。这豆子吃多了……道长你盘膝打坐,到了关键时候,谷道噗嗤一声,放出个屁来,这关,可就闭不下去啦!”
便连先天境界的武人,也不至于被五谷轮回之事而影响了修行,更休提修行者了。此人只是随口调笑,王常月皱了皱眉,见众人都笑语盈盈,暗叹一声,息了解释的心思。又想,自己纵被取笑,也算是让人得了乐趣,可惜,《功过格》里却没算此类功德。
本来因白微之与唐清臣暗藏锋芒的对话而有些不快的气氛,因“炒豆子”的一番玩笑而冰消雪融。王常月作不耐调笑状,拱手告退,回了清微观,众学士穿行街巷中,也一个接一个地告别,回去各自的庙观会馆。
……
李蝉婉拒了去白微之馆中赴宴的邀请,又推掉了谢凝之的花酒。到了光宅坊外金水桥上,便只剩姜濡跟李蝉同路。
这位白龙女今日穿着乾元学士的冠服,气度儒雅,便连街巷中的少女,目光也总在她身上留连。她执着缰绳,胯下白马在石砖上踏出轻快的嗒嗒声。
“看来碧水轩的事过后,你跟谢凝之倒是走得近了许多。”她扭头看李蝉。
李蝉随口道:“既然是同窗,自然不能生分了。”
姜濡微微一笑,打量了李蝉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快到桥头时,她又说:“今天该是春风得意之时,李郎却似乎有些忧绪?”
李蝉挑了挑眉,故作轻松地笑道:“此话怎讲?”
姜濡道:“你在丹凤门下策马时,倒像是发泄多过得意了。”
李蝉下意识想掩饰,却沉默了一下,对姜濡拱手道:“多谢小娘子关心。”
“既然是同窗,这也是应该的。”姜濡微笑,对李蝉回了一礼,调转马头,往大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李蝉在桥头目送姜濡远去,回头,金水河上,春水流动,倒影着他的眉头微锁。
他抬头,视线穿过仓米巷,看了李宅一眼。随即双手用力在脸上搓了几把,深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笑容。
……
李宅棋亭里,紫藤发出的新叶已郁郁葱葱。暮光被藤隙漏成斑驳的影子,众妖怪围聚成一伙,气氛颇为凝重。
赤夜叉瓮声瓮气道:“这么说,笔君跟晴娘,是真的走了?”
涂山兕道:“我虽是猜测,但笔君和晴娘到现在还没个影儿,再看阿郎的神态,这事也差不离了。”
徐达道:“咱早上可瞧见了,阿郎把那信放在书房里边,军师,你可看过了?”
脉望苦笑道:“雪狮儿君,郎君若想说,自然不会隐瞒,老夫可不方便偷看。”
徐达点头赞许道:“军师果然是个通人情、明事理的!”
红药低着头,眼眶湿润,手里还摆弄着一张剪纸,“他们怎么就挑在这时候走?”
“神女娘娘莫伤心,莫要伤心!”徐达磨蹭她裤脚,尖声细气道:“笔君晴娘何许人也,自然有大事要做。错了,错了,再大的事,笔君出马,也是手到擒来,说不定明儿一早,便都回来啦!”
“回来啦!”一缕灰烟飞来,镇宅大将高声道:“阿郎回来啦!”
外头传来喧闹声,
红药连忙起身,却被涂山兕拉住,“我去吧。”
红药一怔,反应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进屋去照镜子。
涂山兕则与二夜叉迎出宅门,老远的,就见到李蝉峨冠博带,骑马过来,满面春风地招呼着围观的街坊邻居。
他被三妖怪接到宅门前,把缰绳交给礼部的官差。
官差牵走了马,李蝉进屋关上了门,面对众妖怪的一片恭贺声,笑意盈盈。
屋中宴席已摆好,妖怪们端上锅里蒸着的热菜,李蝉摘下那不便的幞头跟巾子,放到一旁,入席坐下,问道:“今日鹤集宴上,皇帝赏了七百缗钱,府库应该已遣人送来了吧。”
红药擦干了泪出来,连忙说:“都送来了,都收在钱箱里了。”
李蝉看红药一眼,笑道:“怎么了,眼都红了?”
红药低下头去,“我这是高兴的。”
李蝉又问:“我换下的衣裳呢?”
“早上穿的那身么?都收起来了,阿郎放心吧。”红药看着李蝉的一声冠服,“阿郎穿这身,就跟大官儿似的。”
徐达叫道:“神女娘娘这就错了,阿郎如今名头响亮,名头响亮!一般大官儿哪比得上!”
李蝉笑了笑,夹了一箸腊肉油焖笋丝,正要往嘴里送,忽的想起来,这腊肉也是晴娘去年冬天熏的,顿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安静,抬头一看,妖怪们都偷偷打量着这边。他目光扫过去,众妖又连忙移开目光,摆弄碗快,搬凳子,羊装无事。
“都怎么了?”李蝉把菜塞进嘴里,用快子敲了敲碗沿,“吃啊!”
叮当几声,众妖怪回过神来,见阿郎大快朵颐,心情好像不错,都松了口气。
红药连忙给李蝉斟酒,这时宋无忌却道:“阿郎……晴……晴……”
众妖怪动作一僵,纷纷对宋无忌怒目而视,宋无忌火焰一缩,语气愈发结巴,一个“晴”字仿佛卡在了嗓子眼里,断断续续地重复起来。
李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晴娘么?笔君有些事要办,他们二人要出去一趟,不多时便回来了。”
“好,好哇!”徐达跳上桌面。
红药睁大眼,眼眶还红着,表情却十分惊喜,又听宋无忌道:“酒……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只见酒已满溢出来,流到桌上。
她连忙抬起壶嘴,手忙脚乱,放下酒壶,用袖子擦了两下,又火急火燎地去找抹布。
众妖怪动快的动快,碰杯的碰杯,屋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
夜深,屋里一片漆黑,月光只照见窗台内的几碟果脯。
李蝉在床上枕起双臂,眼睛却睁着,打量夜幕下笔君点出来的那颗星。
他已看了一个多时辰,并无半点困意,便轻唤了一声戴烛。
屋中烛火亮起,他起身又翻出箱中的衣物,用手摩挲了片刻,叹了口气。收起箱子,离开卧房,到屋外一看,墙上的剪纸,不知何时已被揭下了。他又来到窗下,蹲下对着那蚁穴边的黑土发呆。
“阿郎?”蜃雾在边上凝成人形,红药轻声道:“早晨的鱼粥,厨间还有些,你要喝么?”
李蝉摇摇头。
红药犹豫了一下,又问:“阿郎,笔君跟晴娘,是不是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李蝉不答,红药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听李蝉说:“我也不知道。”
红药一愣,“他们做什么去了?”
“笔君也有故旧。”李蝉叹了口气,“我若弃你们而去,几十年不见,你们大概也不会好受。”
红药一听便有些慌张,“阿郎也要走?”
李蝉笑了笑,安慰道:“我要走,也带上你们一道。”
红药松了口气,李蝉又说:“家里的妖怪虽多,有些道行的,却只有你们几个。女妖怪心思更细腻,晴娘一走,便只剩你和涂山了。涂山虽聪慧机敏,却有些男儿性子,对柴米油盐的事,提不起兴致。你跟晴娘走得最近,如今晴娘一走,家里的事务,恐怕大都要落到你身上了。”
红药一愣,阿郎是因为看重,才将家事交托过来。她又觉得,自己恐怕远远没法做到像晴娘那样好。
李蝉见红药担忧地捏着衣角,缓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夜叉兄弟性子憨直,你大可以叫他们帮忙。脉望也学识极厚,虽才来没多久,却颇有声望,可以约束众妖。咱们在这玉京城里过活,毕竟多有不便,你若遇上什么难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至于徐达……性子跳脱,爱玩闹,你也多担待些,别跟它置气,若真做过火了,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它。”
说罢,他拍拍红药的肩,回了房。
“阿郎放心……”红药语气有些发虚。
待卧房的门吱呀一声闭上了,她四顾打量月光下的妖宅,既觉得很有压力,又觉得十分鼓舞。深吸一口气,抿嘴,攥紧了拳头。
“神女娘娘,神女娘娘!”
花圃里传来尖声细气的轻呼声。
红药扭头,便瞧见徐达猫在一株芍药下,好奇道:“神女娘娘,阿郎方才说什么了?说来咱也听听!”
红药见到徐达,又想到李蝉刚才的话,斜了徐达一眼,“想知道?”
“想,想啊!”徐达连连点头。
“自己问去!”红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化作蜃雾,消失不见。
徐达一愣,放在平日,红药瞧见它在花圃里,多少要担心花草受损,今天却着实反常。
它试探着抬爪,作势扑了几下花叶,红药仍没回应。心有不甘,它又加大动作,在花圃里扑腾了一阵,却只惊得月下的乌鸦振翅而飞。
月色如水,白猫跳到墙头,长吁短叹几声,悻悻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