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繁华都,胜地晋阳城。即使入夜,这座城仍旧笑语声声,春色无边。
帝都的柳画桥廊,风帘翠幕,风流名士们醉品箫鼓,吟赏美人,风光正好。一阵清风旋舞,虚掩的轩窗被吹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只见一个头顶金冠身着缃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半举着手对着河面上的自己倒影招手。
年轻男子神色落寞冷清,与身后轩窗内喧嚣欢闹的场面,完全不相符合。
河对面一骑着高马的红衣女子,正恨恨的看着那半挂在窗边的男子,她从马侧抽出一支羽箭,朝他射去。
箭头很快没入那轩窗边沿,只余那箭尾轻颤。
男子并没有被吓到,他微微看了一眼箭尾的“安华”二字,就知道了,是他的姐姐来了。那是盛宠天下的安华公主,当朝皇帝的嫡亲长女,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
年轻男子并不是旁人,而是皇帝唯一的嫡子,未出生既受封为“穰平侯”的皇六子,晋祉禄。
皇帝极宠先皇后,先皇后初怀孕,皇帝就于禁宫左侧建立了一座无比奢华的府邸,府中正庭有上百颗夜珠长烛,昼夜通明,皇帝挥笔亲提“昶园”。皇帝还与先皇后取了一男一女的名字,给他们以后的孩子,其中男孩取字为:重华,期盼他能如舜帝一样做位天下明君;女孩取名字为:安华,愿她能一生平安富华。
只可惜天妒红颜,先皇后只陪了皇帝十年光阴,先诞下一女安华,后在生祉禄的时候伤了身子,在祉禄不到三岁,就撒手人寰。
随着先皇后的盍然而逝,晋祉禄原本的无上荣宠也不复存在。皇帝每每见到他便想起就是因为他的倒生,而导致自己的皇后早逝,因此在祉禄刚满七岁,便要将他送往封地。幸得安华收到消息,连夜便闯进御寝殿内扑倒在皇帝怀里大哭,决绝不让弟弟早早离开。
皇帝虽记恨于祉禄但是却对嫡女安华素来疼爱,或许是因为安华的容颜有六分相似于先皇后,又或许是安华身上有太多他的皇后初为人母时的心血。他舍不得自己掌上的明珠这样悲痛大哭,可也不想再在宫中见到祉禄,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祉禄送往昶园,交由安华照看。
可以说,晋祉禄的一生,如果没有安华,也就没有他。
安华很快就到了祉禄在的厢房。那房中的男男女女东倒西歪,案几上的佳酿美食歪斜倾覆,房中弥漫酒香四溢,无比奢靡颓唐,瞬间便让她来了火,她朝祉禄的贴身亲卫卓远训斥几句,又命人把那些男男女女拎出去。
“皇姐不是明天要陪父皇一同去秋狝么,怎么这么晚了还未就寝?”晋祉禄接过卓远递来的湿巾,一边净脸一边问道。
“我听童伯说你那院落没亮灯,便猜想到你肯定又在这地方醉了酒。”安华到底是个修养极好的女子,她并没有大声训斥,而是安静的坐着,等着。
祉禄微微恢复了些精神气,她才接着说道:“去年先生曾有一旧友来帝都,你可记得是谁?”
“记得,是隐居于世的鸿儒大士,沐方朔。”祉禄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脸色也不似之前好看。
“那日与他前来的女子,你还记得吗?”她没有顾忌祉禄神色不悦,接着说道:“你已十九了,我打算向父皇请旨为你婚配。”
“皇姐,你明知道……”
“如今朝中世族势力日益庞大,本就是父皇心中逆鳞,加上父皇对你有怨,怎会同意你与公冶世家的大小姐婚配?现下沚衽和沚袺势力越发庞大,如得知你求取公冶世容,定会有一番波澜,你又如何化解?”
安华叹了口气,皇权逆鳞,即使是她这个圣宠滔天的长公主,也不敢去触碰,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弟弟,去冒这个险。
“皇姐深夜前来,便是为了告诉祉禄打算向父皇请旨为祉禄婚配吗?”他本就没有醉酒,当下已是清明,定定的坐在那里,眸中淡漠如这初冬的江水,冰冷刺人。
对于晋祉禄的反映,安华意料之中,“雍原郡爆发了瘟疫,奏本今夜就会到达禁庭,先生会请奏由你持节前去治瘟。”
果然,这才是重点。
“好。”晋祉禄看看窗外天色,知晓应该也是差不多时间了,扶着案几就起身,打算回去梳洗等候宣召。
“祉禄,你生在皇室天家又是失了势的嫡子,更应该知道这其中残酷,没有权,你什么都没有资格提。”
“我知道。”他心中苦笑,又怎么敢忘记生身父母对自己深切期盼?即使如今父皇冷眉横对自己,这也是自己造下的孽,他,不怨。
晋祉禄,字重华。
他出生于难产,先皇后担忧他难养活,特地取了这个名字,取自“皇灵既祐,祉禄来臻。”寓意皇灵保佑,福禄到达,盼望他的一生顺利安康。他的父皇,曾经更是对于他期盼之重,选了舜帝的名讳:重华,为他做字。
禁庭的宣令很快到了穰平侯府,与祉禄在府门口遇着个正面。
轺车谓轻车,一马车也,可他瞧见轺车由二马齐驾,便知道此番的诏令很是紧急,心下暗道不妙。
果然,口谕令他,火速入宫。
事情紧急,祉禄已经来不及沐浴,只得让仆从关紧门窗,拿来数卷檀香点燃熏燎,自己在房中洗漱更衣。在典事太监的再三催促下,匆匆跟着轺车入宫。
此番召见没有在偏室,而是在日常处理政要的文德殿主殿内,可见这事来得确实紧急,只怕奏本前脚才送到御前,根本没来得及移到宣召所用的偏室。
夜色昏沉,初秋的寒气肆意奔流,进了殿门直觉得内室暖气腾腾,与屋外的寒意对比异常。殿内灯烛闪烁,略有昏暗,安息香从雕花镂空铜熏处缓缓地冒出来。
皇帝端坐在御案前,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由想起他的皇后,倘若当初他没有想要一个嫡子,一个他和她的儿子日后来继承这万里江山,那么是不是他就可以和她一起携手白头?
思及往事,皇帝的眉间微微松开,他从案上起来走到祉禄的身旁扶起他,却忽然嗅到一丝在熏香遮掩下的味道。灯花越聚越大,烛火跳动得厉害,突然哔啵爆开,皇帝的怒火禁压不住烧了起来,抬腿就是重重的一脚,刚被扶起的祉禄根本预防不及,被踹出两尺之外,腹部疼得厉害。
“你个逆子,月还未上梢头,你就已经满身酒气了?就你这副德性,还有脸做我东景的侯爷?”殿外随侍的小太监听得皇帝的怒骂已是心惊,又传来传来杯盏铜炉打翻的声音,更是不由心下计较着要不要去寻人前来。
要知道御前侍候,掉脑袋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心下还在计较着,又听殿内传来皇帝怒喝:“你成日就知道厮混,朝中已是颇有言辞,要不是看着你母后,朕早就废了你个不成器的家伙。今日,今日朕要是还放纵你,就对不起列祖列宗,朕,朕今天一定要废了你!”
司殿太监心知不好,赶紧悄悄退出殿外,告知卓远速速去寻安华来。
皇帝发怒起来谁都不听,后宫众多嫔妃无论再受宠的,都无法婉转局面,每回只有安华来了,才能平天子怒。
站在一旁的晁晏也只是冷冷旁观,看看窗外天色,又看看角落的滴漏,心中暗道怎么今夜桓王还未过来,这戏他还想不想登场唱?
皇帝砸完案上的东西,又怒骂了半晌,便听门后的司殿高宣道:“安华公主殿外候驾!”
声音还未落下,安华便匆匆走进殿内,看到满室狼藉不由头疼,刚为自家弟弟收拾了一场,现在又来一场。
她故作惊慌的走到皇帝面前行礼后跪下泣道:“父皇,儿臣今夜梦到母后了,她说父皇已经好久不曾去为她忌酒,问儿臣父皇身子可好,让儿臣务必督促父皇好生颐养。可如今夜已深,父皇还在肝火大动,儿臣,儿臣可如何向母后交代啊!”
祉禄也忍着疼痛跪好俯身道:“父皇息怒,是儿子不孝,今后定会好生克己,不求能为我朝做多大贡献,只求能为父皇分忧一二。”
在一旁的晁晏看着皇帝怒容渐收,继而跪下道:“陛下安康方是我朝之福,穣平侯既已知错,便饶恕他年少轻狂一回吧!如今雍原郡瘟疫肆虐,百姓疾苦,何不让侯爷前往治灾,也好给他以后戴罪立功的机会!”
东景奉行“贵子入朝”,朝中皆是世族大家子弟,而晁晏出身于寻常百姓之家,又毫无权势流派故而素来得皇帝亲信,又有安邦定国的砥柱之才,因此为官八年便从小小的尚书台笔录直升中书监执令,同帝于文德殿一同批阅奏本谏议政事。
随着皇帝逐渐的衰老,处政早已力不从心,现在朝中之事大多由“凤池”的谏议政和“中书监”的内谏议论断过后再呈报给皇帝,而皇帝也习惯了对于一些难以抉择的事情与晁晏简议后再批阅。
可以说,现在的晁晏虽还未拜宰相,但早已是皇帝身旁最有权势的人。
夜也深了,如不是雍原城传来的瘟疫急报皇帝早已就寝,他听了晁晏的话后摆摆手,下令道:“即刻筹备前往雍原治灾事宜,建畿营调拨一支精锐于穣平侯,明日一早穣平侯持天子节令出发治灾。”言罢又想起来什么,停顿片刻又道:“瘟疫乃国之大事,瘟疫期间不可有赏玩之乐,秋收之猎着令推延。”
看到祉禄和晁晏双双领旨退下,安华才暗暗松了口气,见皇帝眉间疲惫,正欲告退,又听皇帝开口道:“安华,你下次梦到你的母后,替朕问问,她怎么好久不曾入朕的梦里来了。”
安华听罢道了声诺,这才踌蹴着道:“父皇,祉禄早已到了舞象之年,射御之礼已也学完,是否该为其婚配了?”
祉禄去年年初就已过了射御之礼并于宗庙祭礼加冠,按照往常,皇子加冠后,必定有开府和婚配的旨意下达,可祉禄加冠已有一年却还毫无消息,安华的忧心不无道理。
皇帝沉思片刻,却还是没有答复,只道夜深了让安华勿奔波来回,到偏殿就寝明日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