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最近总是身子乏累容易头晕,返程的队伍脚程放缓了许多,半天的功夫才走了大半路程。
时过正午,队伍走至已经搭好的营帐处,殷池风持玄色明黄滚边龙旗驰马扬鞭安排歇脚。
皇帝在安华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龙驾,刚要进营帐歇会,护见队伍中间有一骈驾华盖马车,不由得愣了一下,问道:“此次返程公卿大臣皆皂轮软厢,是何人乘这华盖?”
安华此前也未收到消息有谁换乘了车架。她刚要遣人去问问,便看到一将军搀扶着什么人从车上下来,那一瘸一拐的模样,任是谁人,都看得出来。
果不其然,她回头看向皇帝的时候,圣颜可是难看至极。
“忠靖,去传穰平王来见朕。”皇帝抛下一句话,便任由安华扶着进了御帐。
安华扶着皇帝在铺满棉垫的宽大龙榻上坐下,见他抬起袖子知要唤退自己,忙抢先开口道:“父皇,重华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胸前还有一大片发黑的淤青,腿上的挫伤也刚好了些……”
“好啦,安华,朕有分寸。听闻公冶子身上的杖伤可是不大好,昨夜在检查车架的时候跌了一跤,背上的伤又裂开了。”皇帝敏锐的双眼细细捕捉着她面上神情的变化,见她眉间踌躇犹豫,不由得笑了出声。
“父皇这是在笑话儿臣!”安华跺了跺脚,将头瞥向一边,嘟起嘴好似真的生气一般,引得皇帝不由得开怀大笑,拍拍她的手背,“好啦,去瞧瞧吧,今早听御医说昨夜去重新包扎的时候背上那纱布都染红了,想必是伤的不轻。”
安华回眸鼓得圆圆的眼睛看了皇帝一眼,口中嘟囔着:“公冶子这伤还不是父皇罚的,这手下的人也真是,好歹是个掌廷尉,也不会轻点下手。”
“这是什么话,为君者,赏罚分明,既有错难道还包庇不成?军中大杖不比宫里头的廷杖,二十杖下去脱身皮是常事,公冶子此刻状态也正正底下的行刑官刚正不阿。”皇帝捋着那三寸长须,低眉摇头的给她讲着道理。
父女俩又说了几句,皇帝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干脆拂了拂袖子让她先退下。
皇帝看着安华出了营帐,微微抬起手揉了揉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忠靖看他头疾又犯了,不由急得来回踱了两步,试探着开口道;“陛下,这公冶子的妹妹世容姑娘,好似与那独臂神医龚玄策认识,要不……”
“你以为朕糊涂,不记得这事?如今朝中换洗一番,西境边塞又有烽烟烧起的可能,这时候,禁中天子又怎能抱恙。”皇帝挥手将忠靖招来跟前,让他给自己去了发冠,又系上绣有二龙抢珠金抹额。
忠靖将龙冠放到一侧的奉香端案台上,见皇帝双眸微阖,也就不去搅扰,出去看御膳和茶水备好没有。
皇帝此时只觉得脑门胀痛,身子也虚发得厉害。他闭着眼将自己至于一片漆黑,可心中却无法平静,翻来覆去都是朝堂之事,天下之事。
门帐传来翻涌的声响,祉禄走了进来。
平地的营帐不比宫闱之中,御座台基高起,众人即使能见圣颜,也只是看见皇帝端庄严肃昂首低眉的看着他们。此时他们相隔不远,没有了高高在上的龙椅,皇帝微躺在榻上,祉禄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看到他头顶上斑白的头发。
祉禄抿紧嘴角,将拐杖递给御前侍奉的內监,一步一顿的缓着脚步尽量走的平稳,走到皇帝跟前跪伏于地,请安道:“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福寿安康。”
“你少气朕,朕就福寿安康。”皇帝睁开眼眸,睥睨了他一眼,又屏退众人,徒留他在帐中说话。
“起来说话。”皇帝看他腿脚不便的模样,又指着下首的那张坐榻,让他落座。
难得见祉禄这般听话,规规矩矩坐好,一脸乖顺。皇帝眯了眯眼睛,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些许,“身上的伤可好?”
整整十三天,皇帝甚至没有派一个內监去他的殿阁前看望,连祉禄都以为他的父亲厌恶他至这般模样,连他虎口脱险重伤于身都不过问半句。
“儿臣,已无大碍,谢父皇关心。”祉禄由心的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肩膀。
“没事便好。说说吧,今早又是什么个情况。”回禁中的仪仗与军士队伍早已有所布排,皇帝也是惊奇,这一夜之间他是怎么整出来一辆华盖马车。
这下,祉禄倒是惊奇了。皇帝素来对他不闻不问,任他怎么胡闹,只要没人在他面前嚼舌根都会选择漠视,如有人参他一本,皇帝也就是大发雷霆唾骂责罚,从不会像今日这般问他是何缘由。
“儿臣……昨夜与王妃有些许吵闹,一不小心就惹得王妃气恼了。”祉禄轻叹一声,又道:“琉惜从小身子就弱,年前胸口的那道箭伤至今还时常隐隐作痛,儿臣怕与她同坐一车会是她心中抑郁不快,干脆寻个华盖马车另为乘坐。”
皇帝瞥了他一眼,面上神情明显并不相信。他换了个坐姿,一脸不屑的望着祉禄,讥讽道:“知子莫若父,你还真当朕老糊涂了不成,一看你这副模样就知道是你这倔强又傲慢的性子将琉惜惹恼了。”
“父皇圣明。”祉禄干笑了两声,面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他伸手挠了挠头又轻咳两声。
“圣人云,举家治国平天下,你这还只是一位正妻你都做不到举家和睦,日后再来侧妃姬妾,估计你那王府,得翻了天了。”皇帝今日讥讽他,倒是起了兴致,也不雷霆震怒的斥责,或是动手责打,只是一直在奚落与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话出自《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德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治国政治思想。
祉禄猛然抬头,看着皇帝,内心狠狠瑟缩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
东宫储君之位未立,皇帝忽然与他谈起这个话题,他不由得疑心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君心难测,字字言语话中藏着的是引路明灯还是夺命银针,都难以知晓,一旦猜错,便再无回头余地。
祉禄只觉得背脊发凉,一时间甚至连抬头看看皇帝神情面容的气力都没有,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方才平稳,他微微俯低了些身子,极力的藏住自己此刻怵白的脸色稳住声音道:“儿臣,谢父皇教导。”
皇帝见他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便知道无论是安华还是晁晏,都没告诉他关于辅助君王权掌天下的潜龙密卫一事。他眯着眼,又看了他好一会,“重华,你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身为天家皇子不比寻常布衣,你身上加持的责任,是与生俱来无法逃避的。琉惜是朕一眼相中儿媳,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作为你穰平王的王妃,替你收拾好你身后的府宅。你啊,也该收收你的脾性,踏上朝堂旋流,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皇帝絮絮叨叨的说了很长一番话,看着就好像他给每一个长成的皇子在上朝前一夜的叙话一般,这是他作为君父,对子女最后的一番的教导。
“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记住,好好给王妃道个歉,夫妻,是要相互扶持携手一生的。”
“诺!”祉禄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才缓缓退下。
直至走出御帐,祉禄都还觉得自己好似做梦一般,自从他母后薨逝,他的父皇就从来没有过这般好好与他说过话了。
只是,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试探,还是难以割舍的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