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是稍微看了一眼祉禄递上来的奏本,便嗤笑一声随手丢到一旁,并没太过放到心上,而是开口问了另一件事:“关于晁晏当年的事情,可还有查到什么。”
公冶子仍是跪着,额间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他藏于袖中的双手攥紧,仍是道:“没有。”
皇帝看着他好一会,眯起双眼,道:“如此便好。公冶,安华是唯一一个知晓潜龙卫的人,她心思细腻,日后定要留心,别把不住嘴门被她套出来话,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潜龙卫,历代直属皇帝的隐秘机构,潜伏与天下各处,暗中为皇帝搜罗密报信息,是皇帝守卫天下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潜龙卫由总旗将军所统领,下掌十六卫府,分设于天下各郡城,于每月逢七传送密报入禁中,总旗呈给监门梳理汇总后交由皇帝批阅。而监门,就在文德殿内殿的地宫之中,所有的监门内舍人都是一些识得文墨的內监,且均已被总旗将军封锁喉脉,离宫之前都不会解封。这也是为什么文德殿皇帝不在,未得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而这潜龙卫的历代总旗将军,就是公冶一族历代的家主。
上一任的公冶家主天下人都以为是在收复南郡时被叛军所杀,但真正的死因,便是潜入南陵国中在探查当年轰动一时的四族叛国之事中了毒箭,回到南郡后残喘疾马到禁中,密报刚递交便气绝身亡。
“欺上瞒下屠灭村落,为图私利勾结外邦烧起边境烽火,这面上风光无限的权贵旧制,已经成了悬在这天下太平上的一把屠刀,”皇帝缓缓起身,走到侧面挂着的那幅天下山河图上,眯起了眼。
“朕这一生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能够推行新政,革去贵族之制,以求我东景能延太平百年。”皇帝转了个身,看着立于不远处的公冶子,“卿,可惶惧?”
革新之政,动荡权贵,这皇族之下的公冶大族,首当其冲。
公冶子平静的看着那一副秀丽绝美的山河图,忽然想起晁晏曾与他明志绝不会霍乱朝堂动荡国本时说过这样两句话:“世袭贵胄,辈晚庸碌,非国恒之所策。吾惟愿以鬼谋之断,上达九天,下利万民。”
“臣虽为这军武世家家主,但却早已厌倦了争斗,如能解脱,何不快哉。”公冶子恭敬畅然的答道。
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封着蜡印的竹筒递给他,看着他平静的双眸,道:“公冶一族自立朝一来就守护皇族,此份情谊朕怎敢轻易忘却。大婚前再去办件事,然后便好生准备,迎娶安华吧。”
“臣领命,谢陛下恩典!”公冶子恭敬的接过密令,再三拜谢,才转身离去。
关于晁晏要离京去南郡的事情,公冶子终究是没有跟安华提起,他沉思者再三,终究是只字不提。
安华知道这个消息是在晁晏离京的当天,皇帝在宫门前送巡视军务的司隶台使臣离京,安华因她如同一品藩王的长公主封号,伴在帝王身侧,瞧见了绢衣素冠手执王杖栉节在一众使臣之中恭领天子亲赐诏书咨文的晁晏。
在看到晁晏的那一刻,惊愕中夹杂几分愤怒的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后又倔强的转了头,对上公冶子深不见底的双眼,心中瞬间好像明了些什么。
木木然回到府上,便听管家童伯说起晁大人遣人端来两份厚礼,是恭贺长公主殿下和公冶子大婚的贺礼。安华看着拿精雕楠木托盘上标注长公主殿下亲启的盒子,随手了开了,里面是一副巨大的观音大士图,细细看来,那眉眼神韵还与安华有几分相似。
她细细鉴赏了许久,嘴角含笑眼角却有点点泪光,低声自言道:“倒是不曾听他说,他擅丹青笔墨。”
关于朝堂近日的纷纭她不是没有听到,也有不少人暗地里指责晁晏忘恩负义,调转枪头便跟了桓王,并不扶植初涉朝政的穰平王。安华甚至也曾埋怨过他为何做事如此决绝,毫不商议一番便去了桓王的阵营。
如今她才知道,或许她从来都未曾真的了解过他。
另一个盒子上面写的是公冶子的名讳,安华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挥手让童伯一同收好,并没有去打开来看。
自从晁晏离开晋阳城的那一天起,整整一天安华也未离开寝室房间半步,也不让人进去侍候,童伯怕主子出什么事,赶紧遣人去寻公冶子过来瞧瞧。
公冶子收到消息后赶紧放下手中的公文,匆匆安排人备马过到去后,安华已经不再将自己关在房中,而是披着薄薄的外衣踱步出了屋子,在已经被月亮照耀得很是明亮的夜空下,坐在院子的软塌上发愣。
她瞧见公冶子前来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唤来在不远处随侍的婢女,去将上午晁晏遣人来的他那份礼盒箱子取来。
“打开看看吧,我也很是好奇,他会送你什么。”
公冶子瞧着她眼中淡漠轻拢,心中虽颇为疑惑,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依言伸手解开扣子上的红绸,打开了箱子。
里面放着竹简篆刻的排箫曲谱,和一副楠竹凤箫。聪慧如他,又怎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个武道世家的家主,虽也懂些音律,但是凤箫这种古乐,他也赏玩不过来。将此物赠予他作为新婚之礼,也只能是安华喜欢。
他浑身僵硬一下,勾起嘴角,刚要去拿起那凤箫,却见那盒子有个机关隔层,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灵动请转,将隔层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一块玉牌。
是一块公冶家主的符牌。
当日他知晓晁晏要去南郡治军,担心军中武人莽撞,他控制不住场面,特地给他这块牌子,可以号令公冶门下子弟与其麾下兵将。
他一脸平静的将盒子中的符牌取了出来,毫无波澜的挂回自己的腰间,又将那装着凤箫的盒子推到安华面前,道:“容雁不过是粗人一个,这种雅致之物,赏玩不来。”
“《礼记》有云,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安华轻轻将凤箫举起,放在朱唇下吹奏起来。
声音清越空灵,好像是从透明的水上发出的,连水面也在微微的震动,清亮、浮泛。音色婉转,变得醇厚幽远,犹如荷塘绿水之夜,淡淡幽深,绵绵不绝。
公冶子安静的听着,看着她双眸微阖,兰气轻吐,无奈的笑着。
“为什么,不告诉我晁晏要去南郡的事情。”她睁开双眸,眼神犀利的看着他。
“他这么做,定有他的心思,况且那日我不过是在殿前候驾时候碰到他闲聊两句谈起,他既没让我传达什么话语,我又为何要过多言语?”
“他此番前去,凶险异常,你不知吗?”她声音有些轻颤。
“晁晏是什么人,如没有把握,他怎么犯险?况且选择是他做下的,难道就不应该去承担自己的选择的后果吗。”公冶子的语气也略微急躁,他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妒意。
“他是为什么去,难道你不知道吗?”安华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凄然笑道,“罢了,罢了。”
安华起身看了他一眼,冷然唤来童伯道:“童伯,送客。”
“我说完这句话就走,不比遣人送客。”公冶子也从座位起身,负在身后的双手踌躇的拈这袖角道:“明日一早我要离京一趟,估计要走半个多月,我会在婚期前回来,近日婚事便劳你费心些,公冶府上的事情你只管找世容便是。”
已然知道他对自己的恋慕之意,明明这么重视这桩婚事,却还要在此时离去,安华不由狐疑的看着他,“是什么事?”
“你关心我?”他微微笑着反问道。
“不过是想知道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安华嗤笑一声。
“去查几桩贪污腐败的案件,不是什么大事。”他说完抬步要走,走出几步后又顿住了,取下腰间的那块裹铜玉牌,执起她的手放在她柔软的掌中。
他什么都没说,将牌子给了她,便旋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