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法有定,天子后立六宫,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而诸王妾八人,郡侯妾六人,为礼制。
出身名门望族的琉惜自是知晓这些道理,自嫁入郡王府,她就已经知道了酣卧在自己身侧的丈夫,不是只属于自己的。
只是这些个到底心底都知道,但是心头上总会萦绕着一些不太好的情绪,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沐方朔进了内寝室,朝祉禄躬身作揖,琉惜唤人搬来一张坐榻和风炉茶具,便对自己父亲做了个礼先行退下。
四下无人,祉禄也不讲究太多,只道:“岳父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下午在围场善后,又被各国使臣绊住脚步一直未能前来看望,夜间晁晏来了行宫御殿伴驾,得了空便来看看你。”
“重华在谢过岳父关心。”
“嗯。陛下连下三道圣旨的事情,想必你应该是知晓了。”沐方朔拿起风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初初醒来,听卓远说了一下。”
“如今建畿营缺了督军,禁中现在形势开始严峻,宫闱之中只怕更为乱。”
“我一不在朝中,二后宫无亲,这些乱,影响不了我什么。”祉禄勾起嘴角,轻笑一声,不想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又还是忍不住要笑。
沐方朔抿了口茶,放下茶杯,一脸正经严肃的看着祉禄,沉声问他:“重华,这次围场有危的事情,你是不是事先便知道了。”
“是。”祉禄收回方才的笑,面容清冷了些许。
“我是知道有人要借这次围场做一些事,但是我不知他们竟然胆大妄为到在围场放入三只猛虎。可当我看到这猛虎,我就知道他们是要借虎杀人。”
如今桓王在朝中可谓一人独大,祉禄有意借机一博,如若能够反借他们这次的图谋乘个东风,即使不能让皇帝改观,也能在朝中树立一定的口碑。
御殿之内晁晏将奏本恭敬递交给忠靖,退回下手双手叠合垂放在身前,立定在原处等候皇帝发话。
暖气萦绕,殿内的四方灯盏全部点亮了,门窗的卷帘没有打下来,风见缝就钻扰得灯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明暗恍惚,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闪一烁。
宽大的梨花雕龙御案前,皇帝细细翻看着近日禁中奏本,两侧燃得明亮至极的长寿吉祥鹤型宫灯下,华发丛生的皇帝此刻他眉弓紧绷,神色是晁晏从未见过专注与沉着。
“晁晏,朕悬空建幾营督军之位,你觉得,应该由谁接掌妥当?”皇帝看完最后一封奏本,双眼眯了眯,紧紧盯着台下站着的人。
晁晏看了皇帝龙颜一眼,深知这是天家试探,心下不由绷紧了些,“建幾营护卫京城安危,陛下安危,这个位置可谓极为重要,臣……”
“好啦,朕也就是随口一问,这事迟些再做斟酌。”皇帝见他躬身比往日更为低了些,忽然笑了笑,打断了他。
“朕听闻,你是南郡旧人,曾经更是朝中张榜招贤得三甲名仕,只是因当地官吏与世家勾结,借南陵起战事诬陷你通敌令你下狱。又因战事激烈投石毁了牢狱让你逃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晋阳城郊被安华所救,后来安华赏识你的才华,留你在府中给祉禄教学。”
皇帝的话犹如惊天霹雳,将晁晏心中的那潭水炸出滔天巨浪。
晁晏双腿一软径自跪倒伏在地上。
他曾是皇榜招贤的三甲名士行衣锦还乡之制待诏定职,这个事他自逃出牢笼改名换姓后再无提起过。而他为祉禄教学,更是无人知晓。
他从晋阳城离开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物是人非,很多人都应该把他淡忘了。
禁中只知他是受南陵战乱所累成了流民,但他福气未尽,逃至晋阳城遇到安华,又得长公主赏识行举荐令他直面圣颜。可那时已经距离他最初作为贤士入宫面圣考察已经过了六年时间了,皇帝,已经认不得他。
“臣,有欺君之罪。”晁晏心中凌乱,面上仍是不改一片平静,他不急不躁的跪俯在地上,重重的了磕个头。
皇帝虽不在禁中,但是几日来接连下发的圣旨已经将整个禁中搅得满城风雨。短短数日,上至中书凤池,下至京卫府衙,下狱的官员多达十数人。
自那日封锁禁中,几乎每日都有数名黄褂典事內监从上林苑驰马而出,那马蹄飞踏扬起的尘土,犹如禁中大小官员慌乱不定的心。
帝銮还在上林苑,沐方朔便奉旨回皇城中书监草拟招贤令。
这次招贤与以往不同,不论出身且由郡城先设书经考核,再将贤才举荐至京城,由中书监再设政论答辩与书文考核,最后由皇帝金殿御试。
沐方朔临行前那一夜,祉禄让人将他请了过来,让他如若在禁中遇到什么事情大可去寻京卫府衙的府尹崔圣捷。
“这京卫府衙隶属京司府所属,这掌京司镇府公冶世鹄不是桓王的人吗?”沐方朔看了祉禄一眼,他的独女加入穰平郡王府,他着实想不通这京卫府衙的府尹由什么理由会帮自己。
“崔圣捷的孙子曾在临安郡圈占土地,引发当地百姓动乱,打死了当时的郡守之子。”祉禄勾起嘴角,眉间尽是一片寒霜。
临安郡,皇陵所在,政务中心扶京距离晋阳皇城如若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脚程。这,也是祉禄的封地所在。
据闻这是因为他的母亲自生下他后自知阳寿不足,特地为他选了这个距离皇城较近又在皇陵之地的郡城为他的封地。
“封地郡守之子被人当街打死,这事自有人上表给本王。我让崔圣捷带着郡王手书和他孙子的近身侍从亲自前往临安,谢罪郡守后又当众杖毙那些侍从,割下他孙子的长发,又重重杖责他孙子一番,这事儿才作过去了。”
当日崔圣捷知道临安的奏表送到祉禄手上后连夜就到了昶园,他也去寻了祉禄,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孙犯下命案自是该死,为其祖父亦不能见死不救,如若侯爷能保下小孙之命,他日如若侯爷有所需,我崔氏一族定为侯爷赴汤蹈火!”
祉禄看着他,提笔写了一封吊唁的祭文,又写下两句话转交给他,道:“临安既为本侯封地,此事本侯也有管辖不当之责,你只需做好这上面的内容,然后将这封祭文一同送去临安,其余本侯自会处理。”
那信笺上写着:主仆之道,主子之过,奴仆之失。失子之痛,寸肠千结,捶胸顿足,又何必再添他人家中白首丧孙之痛?
这事在世家之中从未有人提起,大家只知临安当年曾有权贵圈占土地事宜,后当城郡守之子仗义出面,在混乱场面中不慎被击中头部救治无效身亡。众人怜惜这青年才俊英年早逝,他的侠义之举护佑百姓一时也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
儒道世家对于名留青史的追逐总是执着向往。
祉禄目光如剑,语气已不如以前轻佻随性。
他知道,自己掌握沐方朔最为珍重的女儿,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折损沐氏门楣的事,因为他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沐方朔,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阴谋诡变的朝政权谋,你的人潜伏在我身边,我的人埋盖在你周围,这都是常有的事,这也就是为什么祉禄总是将自己隐藏的那么深,在禁中总是那么放纵任性,肆意妄为让人总是捉摸不透。
沐方朔恍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婿似乎和传闻极有不同,心中不禁有些言语不出的担忧。
京城之中,如有人都知道六皇子流连于脂粉琼浆之间,只要有美酒美景美人,就能与他共在一桌之上把酒言欢,醉生梦死。而他,也总是那么的给面子,酒醉之后总是别人有意无意的攀谈问话答得淋漓尽致,让他的那些兄弟们久而久之都已经不屑于去花时间精力去刺探他。
既然他愿意将一些从未见光的东西如此光明正大的呈现给自己知道,沐方朔也不是吝啬之人,他告诉祉禄:“陛下已经知道了晁晏的过往,他如今被软禁在御殿侧室,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祉禄镇定的回话道:“我听御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晁晏曾在南郡入了冤狱,后来又因为战事一家都受累惨死。好像还说了先生曾是察举至禁中科考的贤士。”
“嗯。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可是漏了一点,他并非八年前流落京城被长公主所救,而是在十三年前入的昶园,为你教读五年,这个事陛下也知道了。”
祉禄一脸从容,他淡然一笑道:“可是这个事父皇不会让它有流传出去的机会。涉及昶园就涉及皇姐,依照父皇对皇姐恩宠,他是不可能让皇姐涉险,毕竟不让一个臣子有机会开口的方法,很多。年前先生故意露了空子让桓王接近他,只怕桓王认准了先生因为某些事有投靠自己的机会,只要先生是我老师的事情不传出去,桓王就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拉拢人心。”
言下之意,就是晁晏这次的难关,不必出手,如若皇帝真要动他,桓王自会出手相救。
虽说这次是很好的报仇泄愤的契机,又碰上围场发生的险事,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但是要坐实当朝首数一二的权臣谋反,也不是一件简单说说的事。
况且,桓王也不会因为对付自己而拿好不容易收到的晁晏来做挡板。
那么此事,皇帝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倒是真的没想明白。
“如今狂风侵袭,父皇这次……怕是要借风起浪了。”祉禄垂眸低声嘟囔一句,又随口问起公冶子的情况。
“禁庭司府这次怕是下了死手,公冶子那二十杖责被打得时至今日仍是下不了床,还躺在床上修养。”说起公冶子,沐方朔不由得捋了捋那寸半长的须,语气中丝毫不隐藏对他的叹息。
欲享天家皇恩,也不过如屡薄冰。
“岳父不必感伤,公冶子,不会有事的。”祉禄原本也险些相信了举朝大族的家主公冶子因皇帝盛怒而遭重惩,但是听完沐方朔的话,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不过是皇帝的一步棋子。
这时候,禁中应该已经知道了围场的事情已经要变成了谋刺皇帝的大罪。
夜渐渐深,两人谈了一会就话别,沐方朔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开口道:“陛下如今心思大变,如若欲为郡王添上以为侧妃,郡王当如何?”
御赐新婚不到半年又增赐婚旨,这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当朝皇帝素来注重夫妻和谐举家之道,从未为皇室宗亲与臣下赐过妾室。
如果有人告诉他皇帝要为他增一房妻妾,他只会当做是个打趣调侃,一笑置之,可,这话从近期常伴驾左右的沐方朔口中说出,祉禄就不得不认真计较。
半晌,他才垂着头,低声答道:“天恩,岂能不受。”
倘若陛下真的恩降婚旨,他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抗旨不尊,且不说他郡王府血流成河,连带着他的王妃都会被冠上没有贤劝或是妒忌的那一些列不好的名头。如若天子之尊下不来台,那么他的王妃,很有可能会有妖祸的罪名而成为这次事件的总结。
毕竟牺牲一个女人,总比斩杀身侧的近臣来挽回皇帝的面子,挽回君臣父子之间的局面要划算。
又或许他想得太多。
可当事情总是先考虑最坏的后果,是他思谋的习性。深思多虑,没什么不好。
不管得到答复如何,沐方朔问完,心里总算安定了着。
沿途而来的路上,他脑中一直回荡着皇帝那句:眼下南陵异动,西境边戎王位更替容易叛乱,南羌还得顺着。
顺着南羌,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顺着南羌公主的意思让她嫁去穰平侯府吗?
沐方朔一脚还未迈出房门,却又听已经躺下了的那人又说道:“父皇如若只是想顺水推舟允了索玛公主的请求以安南羌王,那么,岳父不必放心。”
“郡王此话何意?”沐方朔心中有些许不祥的感觉,不由得回首蹙眉问道。
“此事岳父不必操心,本王,自会处理。那人欠了琉惜的仇,本王也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