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一场,终归平静。
瑞王回西塞驻守疆域防线,整理镇疆大军;公冶子解除了建畿营督军一职,连带掌廷尉一职也被革除,转任御史台任御史大夫监察朝臣与政事。晁晏卸任中书监执令,改由沐方朔接掌,这中书监此后不再是横空设置的职位,而是独立出来作为政要机构,增添了沐方朔回京招贤选出的三名贤才作为中书大夫,一同处理朝堂政务,权掌招揽天下贤士的考核。
晁晏,转任司徒掌管教众地化民生刑律;而殷池风,则直接连升两级直接任镇军参军,处理军中事务。护卫帝王的建章军卫尉与御前侍卫一职,竟然是由原本建章军下一名不见经传的校尉郁久怀胜任。
荣亲王也捡了个官,掌管京司与禁庭司刑狱和修订律令的掌廷尉一职,让他任了去。而最让桓王心心念念的建畿营督军,最后竟然让祉禄给得了去。
桓王又如何能甘心,他急忙谏言:“父皇,六弟虽说能勇猛挫杀两头猛虎,但是毕竟从未涉足朝堂,对军中事务也从不熟悉,将护卫禁庭的建畿营交给六弟,儿臣认为有所不妥。况且如今建畿营换人掌制,正是需要整顿编制,而六弟有伤在身,确实不妥,这督军一职还是交给一位对军务熟悉的朝臣为好!”
说完,他在俯身的时候朝季言松微微使个眼色,季老自是会意,但是他入主凤池二十余载,可谓深知皇帝最是忌讳他人谏议武官的任命,但他心中也是认为祉禄能力无法匹配这个职位,咬咬牙,还是出列附议。
这是触及了君王的逆鳞,皇帝冷着眼看着他们两个,也不发怒,只是当做没看到他们,继续吩咐。
南羌的公主在京中也住了大半个月了,她的婚事皇帝虽说看她与各皇子后期关系发展再行商定,但是等圣驾回京估计各国使臣也该请旨回去,她的夫婿这时候也该给人答复了。
南羌公主前两日特地来御殿给皇帝请安,两人在殿中谈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诚言,她的夫君,定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骄纵天下却又胸有成竹,她倾慕京中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穰平郡王,甚至不介意为侧妃。
皇帝听完也没有表态,只道他这个儿子因为先皇后所生,自幼又被安华娇惯,如若强行赐婚只怕于她而言日后过得也不安生,还是让他先观测一下祉禄那边的反应。
事后皇帝也曾与沐方朔谈论过关于给祉禄娶个侧妃的事情,他倒不是担心沐方朔会心生埋怨,只是他想听听看依照沐琉惜的性子,成婚不到三月自己夫君就纳侧妃,她会否心中有成见。
况且南羌女子生性泼辣,琉惜性子温婉,日后两人同住一屋檐,琉惜又会否掌控不住场面。
知子莫若父,皇帝虽说不知道祉禄心中是何打算,但也看得出来,沐琉惜在祉禄心中的分量,还是颇为重的。
可能连他,都不知晓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子。
“祉禄,身为天家皇子,既然行过冠礼也该将分担朝堂事务提上日程,回京后养好伤,就去接掌建畿营。关于南羌公主和亲一事,朕与太傅、公主都谈过一番,既然公主意向祉禄,朕自当成人之美,笔录承旨,让摩陀院选好日子颁布婚旨,为穰平王立妃。”
穰平,王,不是郡王。
承旨的笔录愣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一位胆子较为大的躬身问道:“陛下,是否另行颁发一道旨意,晋穰平郡王为穰平王?”
“与婚旨一同颁发即可,不用另行开旨。”
“诺!”
季言松刚要立身谏言,却见皇帝正冷眸凝视着自己,他心中瑟缩一下,还是俯身闭口。
凤池议政,不可于众驳论皇帝处断的军政,这是祖皇帝金笔丹书所立的规矩。虽说后世皇帝多亲信凤池,不论军中大小事务,都会询上一两句。渐渐的,凤池都快忘却了这条规矩。
“公冶家的二公子,可是在殿上?”皇帝本欲离去,忽然想起什么,又坐回御座上问道。
公冶世鹄闻言愣了一下,出列行过大礼躬身跪俯于地,答道:“臣,公冶世鹄,拜见陛下!”
“抬起头来。”
世鹄听言抬起头,皇帝眯着眼睛瞧了他两眼,“倒是个俊才。京卫府尹崔圣捷年前就上已经表请辞告老还乡,朕一直压着没批,如今倒是有人能接替让他回乡颐养天年了。”
“笔录承旨,公冶世家二公子世鹄,返还禁庭后择日接掌京卫府尹一职,加持,四尺仪刀,盼尔尽心护卫京师路道安全,守护京城礼法周全。”
“臣,谢陛下隆恩,此后定当尽忠职守,以报皇恩!”
“好,好。”皇帝应了两声,又道:“桓王在凤池做谏议大夫也有些年头了,回朝后到中书台去做御前笔录,在朕跟前吧。”
说完,皇帝朝忠靖微微抬了抬手,忠靖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压低声道:“陛下,夜深了,该歇着了!”
忠靖声音控制得很好,不会太大,确又让殿内众人听得清楚。
皇帝这才伸了伸腰,颔首道:“众卿,回去歇息吧。”忠靖扶着他起身,刚走下龙座要回后殿休息。
桓王离开凤池去中书台,看似亲近要让桓王在御前侍候,但是在今夜在场的人知晓前后,自然就不会这么觉得。
有时候处政之道,并不在于事事分清对错,有些事有些话,点到为止,戳破反而不利于事,无济于事,反倒还毁了长久以来建成的关系。
此番风云变幻,桓王分毫没有占到半分好处,心中本就积怨,但是他实在没有看清楚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作为皇长子,他殚精竭虑的为君父分忧朝政,皇帝却始终对他忽远忽近,从不亲近多半分。
如今祉禄不过立冠,却已经奉圣谕持皇节下郡城办过两次大差,又接二连三的晋封爵位,还一步登上朝堂掌制建幾营。
此番种种,他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夜越发的深,一众人等都已经离开御殿,唯有桓王,仍旧跪在御殿。公冶世鹄在门口等了好一会,见他仍未出来,知晓他定是心中郁结,让他静静地待了许久,才进殿来劝慰。
“王爷,夜深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世鹄,你说,本王是不是真的没有天命在身,这次这么好的机会,朝堂换洗,本王竟然一点优势都没有占到。”桓王的言语中,竟然透着一丝苍凉,“我十六岁习完射御之礼加冠成人,继而封王开府邸,登朝堂处政,那一件事不是尽心尽责,尊崇礼法祖制,为什么,父皇从不多青睐两眼。”
公冶世鹄闻言,不禁心生愧疚,他跪下双膝哽咽道:“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将猛虎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更没能夺取建幾营的位置,是属下无能!”
这话一出,但是桓王怔住了,“猛虎?猛虎不是山上下来的?”
“不是啊,这不是王爷那夜遣人给属下送的锦囊吗?”世鹄一边说,还一边从衣襟中取出绣有桓王常用三足乌图腾的锦囊。
桓王接过锦囊,眉头拧得紧紧,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本王,还以为这是天机。”
临近天明,众人方才洗漱入睡,祉禄便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去晁晏的房中。他一人素衣轻装,连睡在他床榻旁的琉惜都没有感觉到他起身。
同时过去的还有公冶子,以及卓远。
临近破晓,又薄雨蒙蒙,廊道上竟然一个宫人都没有。
大家围坐在茶炉边上,所有人都察觉出晁晏的情绪不对,他向是一个能把自己情绪管理很好的人,从来不会像现在这般面如死灰,双目无神。
其实,那些所谓的能把情绪管理的很好,喜怒不形于色,都只不过是因为没有触及心底的禁区。
晁晏的禁区,就是安华,只是这个事情公冶子一人都知道。
只是圣谕已下,就如开了弓的箭,已经没有回头路。今日太阳高起时,深夜时连续书写的那近十道圣旨,便会下达道各处。
其中包括,安华的婚旨。
晁晏此时只怕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公冶世鸿,他淡入凉水的双眼扫视过一行人,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公冶子,平静中略带一丝微颤的声音却还是出卖了他此时无法平静的心。
“臣在此便恭贺王爷了,明日圣旨一下,朝堂换洗,形势可定。”
祉禄抿了一口茶,“如今已是从深渊中浮起,我起欲东宫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住了。瑞王经此一跌要想翻身还要潜底很久,都是不足为惧,只是桓王,如今已是明起来的敌对,要想扳倒他,只怕还有一场硬仗。”
“王爷登上朝堂一步掌制建畿营,倒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辛苦公冶子那顿杖责。只是,然后这种危险之事,还是不要再做了,手握京畿安危,失职,是大罪。”
公冶子闻言顿了顿伸去拿茶杯的手,抬眸看了一眼晁晏,语气尽是疑惑:“上林苑西垂边侧防卫更替部署,故意放在书房中让世鹄钻了空子,不是先生为王爷铺路的计谋吗?”
那夜他故意和世鹄在书房中饮酒,假意醉酒让他翻出防卫部署,正是因为提前收到一侍从拿着那金丝埋线祥云罗帕来传话,直言先生有言,上林苑防卫部署图让人拿了去。
因世鹄少有寻他饮酒的时候,那夜忽然到书房寻他,他就猜到了桓王是让世鹄去偷图。
晁晏曾为祉禄教学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称他为先生也只是他们几个人私下的称呼,并没有他人知晓,他便以为真是晁晏遣人带话过来。
晁晏沉思片刻,忽然就想通了。
为什么皇上既然知道自己是当年受了冤狱,是个心中有仇怨的人,又是为祉禄谋划争夺东宫储君职位的党争爪牙,却并未对自己动手。
先前他一直以为皇上留着自己,不过只是因为凤池未除,世家门阀旧制未改,皇上还需要自己来平衡朝政,与凤池抗衡,可如今看来,这事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看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在搅动着这摊浑水。”祉禄瞧了两人一眼,忽然笑了出来。
晁晏没有开口说起什么,祉禄就算瞧出了些异样,也并不打算去纠结那个罗帕的暗号到底是那里泄了秘。
公冶子抿了一口茶,放下手中茶杯,看着祉禄道:“明日婚旨便要下达,你可有想好怎么跟王妃说此事?”
他与琉惜两人本就彼此信任不足,这个事情也是他心中的一朵愁云的。
可既然那夜沐方朔来与他说了一番,他也已经做下决定了:“且不说陛下恩旨岂能不受,如今谋事在即,万事还需得谨慎为上。本王志在御极,她也要学会自己转过弯来。”
祉禄早已跟琉惜明言,他志在凌云,自古君王之爱,定是有那么些许薄凉无情。
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确实荣耀辉煌,可同时,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皆在肩头,坐在那个位置上,只会是沉重。那些薄凉与无情,不过是因为承受太多无法顺心如意,咬紧牙关吞下的眼泪与遗憾。
门外有侍从低咳,一断两长,是约定好的暗号。
卓远出去查看,稍时回到室内回禀:“王爷,瑞王来访,此时正在在殿阁之中等候。”
晁晏倒是不意外,他低眉浅笑,只吩咐他与瑞王好生拜别。
瑞王是豪气男儿,他自幼从军,在战场上刚强盛阳的血战惯了,就算在朝堂参与党争门阀行阴晦之事,却也算得上是个有情义之人。
朝堂之上,仇事宜解不宜结,祉禄初显大势,与军功皇子多走近些总是好事。
祉禄离开,公冶子与晁晏的言语,自是少了几分平和。
“晁晏,安华是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女子。她一直都只以为,你是因为她相救之恩,才诚心相待。”
“你在害怕。”晁晏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长公主殿下,是个至真至纯的人。你放心,这个秘密,至今夜止,从今往后,晁晏,不会再与长公主有牵连。”
“我知道,你要什么。”公冶子举起茶杯,却不饮。
“公冶子这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晁晏勾起嘴角,却不看他,垂首看那炉中煮着的茶水翻滚沸腾。
“当年南郡通敌一案,因战事突起,传达到禁庭的时候,南郡已经失守。其中涉及的中小氏族门庭,有一过氏小族,仅仅审了两堂,当时的县丞就判了斩杀。如若战火纷飞炮火轰鸣之际牢狱崩塌,那过氏一幼子逃离了去,只怕这过氏便已灭门。”
公冶子看着晁晏原本勾起的嘴角渐渐下沉,接着道:“那过氏幼子也非常人,他曾是朝廷招贤经过层层筛选入禁中与圣驾答论过得贤士。晋阳重门楣,他虽未曾于城中之人有所结交,但也在晋阳城待过数日走访街道巷陌,自然知道在这禁中谁人最为尊贵娇宠。”
“你是怎么知道的。”晁晏已然绷立不住,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低沉的骇人:“是你,告诉陛下的?”
“先生不是已经知道有潜龙卫的存在么,公冶能查到,陛下自然也能查到。”
确实。晁晏静下心思考一番,自然知道公冶子所言有理。
“先生莫要紧张。虽说先生之前对于身世多有隐瞒,但先生一心想要肃清朝堂,整理吏治换天下清明,这个心,是真的。先生想要为过氏沉冤昭雪,公冶可助先生一臂之力。”公冶子面容平静继续说道。。
“你既然知晓我是被冤下狱,那你应当知道我当时是得罪了什么人。”晁晏冷眸看了他一眼,给他重新填满茶水。
“这天下,除去皇族之事,还没有公冶一族办不了的事。”公冶子又是一口抿尽那杯中茶水,“权当,谢先生将一些事尘封心底,勿扰安华之心。”
“公冶子这是,要与晁某,做交易?”
“不过是不做些什么,心中难安。”
天将要大明,公冶子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子,朝他做了个长揖方才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