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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天冷过一天,天魔岛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些。
落雪纷纷,覆于山,群山白首。融于海,无妄海依旧万顷波。
天魔岛渐渐换上银裳。
修士不惧寒暑,四季之变对天魔岛民并无影响。
安期峰东麓与岛上其他山脉没有不同,早已银装素裹。
未名楼不见秋日萧瑟,白雪之下,是另一种宁静。
未名楼主人破天荒地伫立凉亭赏雪。一张脸,比这天地间雪色还勾人,一身气息,却比这天地间寒意还冷。
落雪簌簌,偶随风入亭,胆大地落在他发梢。
遥望山峦起伏,银蛇蜡像,除了素裹,皆是与天一色的苍茫。
唐笑忽有应,眉峰微动,他迟疑着手印掐起,默默衍算。
结丹后,他已能隐隐窥天机,然这次感应的感觉并不好。
心有所系,不算其他,只算她。
他已结丹,在天魔岛停留的日子不会太多,以后与她见面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与他们一样,他也希望她能平安喜乐一生。
无忧阁主人的生机很奇怪。一片盎然,却在十年后陡然中断,后面的又虚虚无无,一片缥缈。恍若一笔浓墨,持续到十年后戛然而止,至于之后,像是渲染开去的水迹,又似什么都没有。
唐笑眉峰已不自知地锁得深深。依赵芙原本的体质,以及无忧阁的灵脉,再加上不落花,三生果,赵芙虽不能像修士一样长寿,但活至百岁绝无问题,生机线怎可能在十年后中断?!
唐笑以为自己算错了,再次掐诀,然接二连三,皆是如此。
视线落在手印上,唐笑些许出神。
难道,是因为意外?
未名楼主人再次远眺,眉目间皆上了一层凝重,沉吟半晌后复又掐诀,不是先前的缓慢,这次手印快如影。
意外,一切皆有可能,他要于无数可能里算到真正的原因!
山风来,携裹飞雪,贪恋亭中人的绝色,冲亭台欢奔而去。
遍选天机,皆于手印中投现,一时亭台肃然。
迎面而来的风雪未及亲近,忽被来自亭台中的勃发气机掀得倒卷而去。
因果缠绕,千千结。
翻飞的手印缓缓停下,气机渐渐淡了下去。
亭中少年更加沉默。
万千变数,他只算得一种,不是十成十,而只是万分之一概率。
终究是他道行,太浅。
然纵使万分之一,他亦不敢轻视,谁也不知这万分之一最后会不会变成十成十,毕竟十年变数,很大。说不定消除了这个万分之一,就是消除所有意外!
未名楼主人再无心观山赏雪,身形一动,踏雪而去,如惊鸿翩跹,摇摇如仙。
......
天魔岛民习性不一,洞府居所也各自喜好。有人气鼎盛的赶海街,亦有不闻人声的荒僻之地。
岁暮时节的天魔岛,并不热闹,小南山一带更是幽寂。
符老儿却最喜落雪天,因为雪天,才是饮银毫酒最好时候。
一处偏隅海角,一座茅舍。
于门口,烫一壶银毫,滋味!
岁暮天寒酒来暖,坐看雪色乱江山。
横竹几枝不成林,一带草色皆作哀。
符老儿摇头晃脑地吟着。
雪下得挺大,积雪也厚,压得那几枝稀稀落落的竹子弯了腰,再也无法横了。
心情如美酒的符老儿,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和这些竹枝保持同一种姿势。
威压,突如其来的结丹威压,却又仿佛远超结丹。
威压之下,符老儿身形一寸一寸矮了下去,比竹枝还弓身,手中的酒杯却始终紧握,不舍得撒手,甚至未洒落一滴。
宁折腰,毋糟蹋银毫啊。
啪的!掌中酒杯再也承受不住,湮碎成灰,金黄清透的酒液溅了一地。一片雪白沾了黄,画面并不好看。
失了心头好的符老儿忽然来了气,终于想直起身子,一口气刚提上来,身上陡重千倍。扑的,他再也撑不住,直接趴在了地,比酒液还狼狈。
“不知小老儿哪里得罪了道友?”看不见来人,对方威压之下,神识被束缚,符老儿抬不起头,连说话都用尽了力气。
对方人未至,威压先到,分明是来寻事的,却不知道是谁?
符老儿很郁闷,他在岛上可是老好人一个,从来没得罪过谁啊!大雪天的,他好好地喝着酒,怎地有人上门来与他过不去?更郁闷的是,同样身为结丹强者,对方怎地如此霸道强悍呢!
落雪声里,一人影出现在几枝被压弯了腰的稀疏竹子间,一步一步朝茅舍走近。
无风,雪却突然大了,突然乱飞。
来人的脚印很浅,很快被绵密的飞雪覆盖。
符老儿忽觉心惊肉跳,那跟落雪一样无声的脚步,仿佛一步步踩在他心头——杀机,浓重的杀机!
对方,是来杀他的!
“还望道友让小老儿死个明白!”深感逃脱无望的符老儿心一下子成灰,如同之前他紧握过的酒杯。
来人停了脚步。
无声,唯雪簌簌。
无声的压抑,符老儿听得见自己胸腔内,几乎要跳出口的如雷心跳。不知心跳还能持续多久,会在第几下时戛然而止,是这次,下一次,还是下下一次?
折磨,让人疯狂!等着死亡降临的惊恐在这一下下的心跳声里被无限放大。
没有人不害怕陨落,尤其是尝过长寿滋味的修士,他们更畏惧死亡!
来人沉默,与这天地一样安静,却比这天地更肃杀。
他见过很多人濒死前的姿态,很多很多,包括符老儿这种求死个瞑目的。
但他并不准备说什么,他杀人从来不说废话。
杀机已起,唯有以杀止杀。
无声里,绝望的,埋首雪中抬不起头的的符老儿忽然灵光一现,福至心灵:“唐公子?”
来人的脚步顿在半空。
“唐公子!”符老儿确认了,忽然痛哭,“唐公子,小老儿错了,小老儿再也不敢了!小老儿以道心起誓,以后小老儿再也不制符了!再也不会给赵姑娘符箓了!”
猜到了来人,符老儿恍如落水之人抓到了稻草。他跟唐笑从无干系,唯一的干系,就是赵芙从他这里拿去的那盒皇符。一线生机在望,干脆地舍弃专长,只求活命,符老儿痛哭流涕哀求。
断臂求生的勇气,并不是谁都有。
来人缓缓放下脚步,无声。
他见风吹茅舍,是不规则的气息,于是视线追逐至天际,浓云透彩,有天机动。
他皱眉,凝目半阖,开始心算。
竹叶,撑住了积雪,却熬不住这方杀机,离枝而下,如雪一般,簌簌。
再次无声。
然这次符老儿却是欣喜,不是之前等死的恐惧。符老儿知道来人此时的沉默,是犹豫。
犹豫越长,杀心越淡,自己求活的希望就越大。
雪中少年眉目渐拢。
天机难测,不过这几息,变数又生。之前他算得的,竟又隐去了。
致赵芙生机中断的,不是眼前趴在雪地,瑟瑟如落水之犬的这人吗?
唐笑开始不满自己衍算之术。
但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唐笑并不想冒险,尤其事情关系到赵芙。
杀机陡厉。
心渐渐松弛下来的符老儿一下子僵住,这是?......对方又要杀他了,自己这是要死了?
“唐公子,唐公子,小老儿不能死啊,小老儿死了,赵姑娘会伤心的啊。”生死关头,什么话都说了,管他是口不择言的荒诞,还是有心计的谋算。
伤心?这泥雪地里的脏老头死了,赵芙会伤心?
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痛哭流涕的模样,仿佛他与赵芙有多情深似的。
唐笑忽然觉得这一幕太怪诞,他竟然有想笑的冲动。
“那我叫她来,亲眼看着你死吧。”唐笑淡淡道。
威压仍旧,但杀机不复,俯首的符老儿心底长长舒了口气:“赵姑娘可舍不得小老儿死啊,小老儿死了,赵姑娘的此生挚友就不存在了啊,她会伤心的啊!”
“挚友?”
“那个,挚交酒友。”符老儿讪讪。见唐笑沉默,忙抓紧机会道,“谢过唐公子不杀之恩!”
唐笑冷哼。
“小老儿承诺的,自不会食言!”符老儿忙保证。
他既能制出通过赵芙血液可以使用的黄符,多少能猜出赵芙血液特殊。唐笑因此起杀意也是难免,可为何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杀他?
少年视线一掠,天际是呆板的霭霭,不复之前天机现时的灵动。
这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却没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