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后。
顾子复独立于汴河岸边,仙风道骨,衣阙飘飘,此时河外百花盛开,风景清丽,河内流水涨腻,烟斜雾横。
纵揽八方,暮烟苍茫,大河上下,一片溟沧。
偶有一两条小鱼儿跃出水面,鱼身之上,片片细鳞尽皆落入顾子复眸内,被他一览无余。
他此时之修为在炼神反虚之中已愈走愈远,既可观宇宙之大,亦能察微毫之妙。
甚至眉心祖窍神识全力开放,大可遍布数十里,聆听十里外的泉水叮咚,小可浓缩为一枚尘埃,细查一滴水珠之中的各种微妙。
这些时日以来,他刀斩妖魔,一试自身锋芒;又在渝州传道景逸父子二人,温故而知新;后又深入红尘,连过数城,如今直抵汴京。
一路行走,一路历练……
而今立于汴河岸边时,他对天地的感触已是远胜昔日,愈发敏锐而深刻,昔日在妙法楼中所阅读到的一些有趣而奇妙的法术,
此时无需深究,自然而然便有所明了,倒也算是一大意外之喜……
便在顾子复悠然赏水,细品自身道途之时,忽闻岸边马蹄声阵阵不绝,三四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各自带着数十名随从,
此刻分成两路,自远处而来。
其中一路一位身着黄色衣裳的锦衣少年,此刻见了顾子复,忽然向着身边一个黑衣年轻人呵呵笑着,指指点点的道:
“我常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家伙除了逛青楼胆子大点,其他时候胆子可小的很,待会周兄和秦谨那小子动起手来,那书生可别被吓得尿了裤子。”
二人身后之仆从个个长得凶神恶煞,此刻闻得此言,也跟着大笑起来,对着顾子复指指点点。
顾子复不知,这纵马而来的两路人马,实是汴京一带颇有名气的武林人物。
黑衣年轻人乃是汴京之外藏剑阁阁主大弟子周灵风,而他今日却是约了汴京外另一大武林势力,京联邦少主秦谨于此决战,
誓要在汴京年轻一辈中,分个高低上下。
此时二人口中的秦谨就在另外一路人马的马上,身后跟着十来个刀客,个个体态雄壮,不过他倒是没有带朋友前来观战助拳。
顾子复是何等耳力?
他感知之敏锐,这几路人马在数里之外的争执,都被他洞彻分明,此时听得这几个嚣张少年居然朝着他指指点点。
他虽并不将之放在心上,但此次前来帝都汴京,身上终究披了一层昆仑之名,岂能容人折辱?
便是不出手,但为维护昆仑太上道之名,他也得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见见天地之大。
此时此刻,他不动声色间神识一动。
浩然之威压,瞬间自他身上无差别的扩散开来,令那两路人马犹如苍冥将塌一般,个个胀红着脸难受至极,悚然大惊。
那周灵风的修为虽在这汴京外武林少年中算是顶尖,但相较之剑仙一流人物,终究只是渺茫尘埃。
此刻不禁吓得脸色苍白,其身侧数匹骏马腿脚发软,将他旁边的少年与掀下马来,摔了一跤。
不过周灵风终究是根底扎实,虽然马匹腿软,但他最后还是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秦谨这边的压力,相较之于另一侧,自是要轻松些许。
此时其身后的刀客不过呆立当场,而他本人则面色镇定,只是额头上遍布的细密汗珠,证明他并非无所触动。
顾子复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狼狈的众人,随后便将神识收回。
见得对方望来,自己便豁然一轻,周灵风当即便知对方之修为定然高深莫测,不过自已身为天下武林大派藏剑阁大弟子,身份高贵,
此时又有好友、宿敌在侧,他又怎能容忍自己未曾交手,便直接认输服软?
当下,他挺起身子,冷冷的向着顾子复道:“你看什么?没见过我藏剑阁吗?!”
顾子复眉头一挑,淡淡的道:“就你这心性,也配学剑?”
他的目光落在周灵风身侧佩剑之上时,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周灵风顿时心下怒!
他乃藏剑阁百年不遇的天才,师父藏剑阁阁主也是纵横武林、少有敌手的人物,连他们都说他是个练剑奇才,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这寂寂无名之人,居然说他不配学剑?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只是他终究不是见识短浅之辈,仅从顾子复方才之威势,便可知道此人绝非善予之辈,此刻若仗剑出击,十有八九、必输无疑!
届时不光是自己,岂不是连藏剑阁都一同威名扫地?
在那名为秦谨的少年带着一众刀客忽然后退数步,冷冷的观望下,周灵风面上青白交加,动不敢动,退又不愿退。
顾子复一眼便瞧出了他心中的犹豫,此时忽而轻声道:“小少年,你这是不服气?似你这等三脚猫功夫,本来还没有资格与我交手。
不过我此行毕竟身负师名,左右又闲来无事,倒是可予你个机会,叫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免得将来横死他处。”
说到这里,他淡淡的道,“只是我何等身份,与你这小辈动手,若是给同道之人知晓,不免好笑,如今便予你占个便宜……
我在这里原地不动,你用你最厉害的剑术,朝我动手,只要你能挨着我一片毛发,就算我输,我向你赔礼道歉。
要是你刺不着我,我要你让马骑着进汴京城,你可敢答应?”
顾子复的心性虽是淡薄,但他平素最是尊师重道,当年好歹也是以一记北宿三阴戮妖刀从渝州杀到昆仑脚下,杀出赫赫威名之人物。
此时因宗门之名而战,他虽是不欲出手,但也得给这个嘴臭的小少年个厉害看看。
周灵风握紧长剑,他知道顾子复肯定修为高明,但对方都已经把话讲到这份上了,又有那宿敌在场,他岂能不答应,弱了自家气场?
虽然输了让马骑着丢脸,可不答应,他更丢脸!而且现在他也差不多就已经颜面扫地了!
心下暗暗思量了片刻后,周灵风大声道:
“你既有此言,我自是愿意应下,不过刀剑无眼,你若是伤了胳膊,断了腿什么的,可不要怪我周某人心狠手辣。”
话音刚落,他便毫不犹豫的拔剑而起,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化作一阵飘渺长风,连人带剑,破空向着顾子复刺去。
这一招唤做‘鹰击长空’,乃是藏剑阁祖师观那苍鹰捕猎所得,看似剑出无悔,迅疾如风,实则剑下仍有随机应变的余地。
如果顾子复避让,这一剑便会立刻化作另一大杀招,如牢笼般铺天盖地而下。
如果不避让,这一招就会在一瞬间添上一层暗劲,速度、威力均会再上一层楼,不给顾子复再作反应的机会。
顾子复安然站立,不避不闪,那漠然的神色中,似是并不将这一招放在眼里。
见状,俞乘风心念一动,不禁想到:此人这般狂妄、托大,莫不是修有什么高明的护身功夫?
只可惜,小爷这口剑乃是藏剑阁中珍品,削铁如泥,真要一剑明暗两劲其发,定然叫你性命不保!
不过这人也不过只是神色不逊、口出狂言罢了,又不是什么泼天大仇,要人性命做什么……就给你划条口子出来,让你见点血罢!
周灵风终究只是正道少年,性格虽是有些桀骜,但终究不是杀人如麻之魔道人物,此刻心思电转间却是未曾动用暗劲。
同时还留了三分力气,控制剑速,只给顾子复来个轻伤,证明自家之威名便可。
这一剑当胸刺来,离顾子复胸口只差寸许。
可突然间,却似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挡住了,随即如棉花般弹出一股阻力,刚柔并济,回撞起来。
若是刚才他用出全力,这反击的力道定然极其可怕,长剑被震飞乃至虎口开裂恐怕都是小事!
周灵风也曾听说过——
当武林高手将气功练到极致后,便能修出一层护身罡气,却不曾想顾子复看起来年纪轻轻,竟也修出了如此深厚的功力!
足尖又复落在地上,将回阻的气力轻轻卸掉,留下一道淡淡的足印后,随后顺势如燕子飞掠,穿云而过,跃起数丈之高,
人剑合一,剑如电闪!
这一招正是凤凰点头,带着下坠的力道,悍然出剑,为藏剑阁杀招之一,但最终之结果,仍跟之前一样,被无形之力弹回。
只是这一次因用力过大,便是周灵风早有戒备,仍是感觉虎口一阵阵发麻。
如此出了数十剑,他将身法运到极致后,仿佛十数人绕着顾子复围攻,只是每次剑出到一半,便被一道柔力弹回。
数十剑之后,气力渐缓的周灵风虽是知道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有若云壤,但年轻气盛,少年心性的他,又如何放得下面子认输?
此时面上青气一闪,周身真气狂飙至超越极限……
少年清秀的脸庞顿时无比狰狞,这一剑,他却是用足了全力,誓要在眼前之人身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顾子复看着周灵风那闪耀着寒光的长剑刺来,神情淡然如初。
在长剑即将刺到顾子复面孔之前时,周灵风此番却是顺势倾倒,长剑好似雨打芭蕉般,振啸不绝。
剑势生出寒光片片,汇成一道大浪,朝着顾子复横卷过去,声势浩大非常,剑威亦更上一层楼。
此时的他早已不求能击败顾子复,他的目标,仅仅只是斩落顾子复一片衣角,一根毛发,如此,按照赌约,他就不算输!
这一剑,他已将自身之所能施展至极限甚至更上一层楼,集平生挥剑之大成,一剑之下,他自我感觉气舒神畅,势在必得!
面对他这临阵突破的剑势,顾子复眸底闪过一抹赞赏,不过随后他却是收起了护身之气,张嘴,轻轻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那骇人剑势,便如冰消雪融般化作无形,就是周灵风整个人也好似被一阵狂风掀起,高高飞起,高高摔倒!
无论如何,周灵风都没想到眼前那比自己大不了的青年,竟只是一口气,就将他吹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他当真是羞愤欲死!
不过碍于顾子复之威与自身之教养,周灵风还是赤红着脸、站起来施礼道:“晚辈藏剑阁周灵风,家师萧铮,见过前辈!
此番是晚辈失礼,晚辈认赌服输,告辞!”
顾子复这等喝气成风的仙家手段施展出来,毫无疑问,他便是一尊陆地神仙般的人物!
有这等仙人在前,他虽生性骄傲,却也不是痴蠢愚顽之辈,此时自是不会继续再胡搅蛮缠下去。
当下,搬出身份来历后,他毫不犹豫地便直接认赌服输,免得遭到更大的羞辱。
见着眼前少年黑红着脸示意了一下同伴,随后上前一步,便直接扛起先前掀翻自己的那匹骏马,低着头,朝着汴京大门狂奔而去后……
顾子复淡然道:“小少年,看在你良心未泯,又愿认赌服输的份上,我也不要你扛进汴京了,就扛到那城门外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