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光
沉沉夜色中,山谷的风轻和吹过,稍稍将谷中弥漫的浓烈血腥气吹散开。
江婉纤细的手腕从袖口伸出,死死压住面前人的手,连指骨都捏得泛白。
笼在宽大的男袍中,她的身形更显娇小纤弱,偏偏姿态却是无比坚定,好似充满了力量。
“没事了……”她泛白的唇瓣微启,“已经没事了……”
声音无比温柔,仿佛山间潺潺流过的溪水。
任由她将自己的手捉住,江厌离充血的眼睛褪去暴虐的红,周身煞气收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间,她眸底尽是关切,没有一丝他熟悉的厌弃嫌恶。
“江婉……”
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他神思恍惚,大滴大滴的泪水忽然无意识地滑落,低声道,“我不是怪物……”
声音无比委屈,彷如受冤的孩童。
心口蓦地一疼,江婉好像一瞬间读懂了他眼底的惶恐悲伤,鼻子泛酸地回应,“嗯,你不是。”
语毕,毫不犹豫地轻柔展臂,抱住了他。
“没事了,别害怕……”手掌缓慢又温柔地轻怕着他的后背,她像是在哄一个大孩子,极尽所能地用自己纤细羸弱的身躯,给予他安抚和支持,“你不是怪物……”
那人身子一顿,僵硬地跪在地上。
……好温暖……
鼻间充盈着少女身上清新的香气,一阵无法言说的安心与平和顺着她的怀抱传递而来。
江厌离幽暗的双目微瞠,一动也舍不得动。
她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宁静,只要一靠近,无论再怎样汹涌的暴躁与戾气,都能在顷刻间被净化,水流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只要待在她身边,他那颗灼痛冰冷的心,好像都能被温暖,最终归于平静。
“……我好痛……”哑着嗓子开口,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里好痛……”
哽咽间,他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闻言,抱着他的江婉一愣,微微离开想要看看他说的是哪里。
“不要!!”耳畔蓦地一声低吼,她的手臂才刚松开一点,便被那人紧紧揉进怀中抱住,“不要走!!”
男子的语气惶恐,身体也细微地颤抖着。他的怀抱之用力,几乎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诧异地张了张口,江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复又将他抱住。
她所拥抱着的,是一只伤痕累累,受尽了寒冷凌虐的刺猬。
黑白分明的杏眼微眨,她温润的眼眸潮湿起雾,氤氲着心酸的水汽。
虽然尚且不知晓他的身世,但从近日遇到的蛇怪也好,追兵也罢,每一样似乎都在告诉她,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存在,或者说,是个危险的“怪物”。
强大,嗜血,残忍……蛊惑人心间,好像一刹那就能发狂,危险又致命。
但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在那样的皮囊之下,他冰凉残破的灵魂。
就像一只受尽欺凌的刺猬,虽然被迫竖起了尖刺,铠甲之下,却依然有着无比柔软的肚腹。
而那肚腹,被划得鲜血淋漓,现在正万分疼痛地折磨着他。
……是什么把他变成这样的啊……
肩上的衣裳被浸湿,江婉听着他压抑的哽咽声,不禁也流下了眼泪。
“江厌离,你不是怪物,”她吸了吸鼻子,伸手轻抚他的发,“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不会痛了……”
时光有一瞬的偏移,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娘亲死后的那个小院。
那时在别院角落里,也有个小人在捂着脸哭泣。
“别哭,没事的……”
她走上前去,轻轻蹲下身在小人面前,泪流满面地将手放在她头上。
“你不会再一个人了……”
小人哽咽着,慢慢抬起头。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那是一张虽显稚嫩,却令她无比熟悉的脸庞……那是她,十岁时失去娘亲,独自一人的她。
而此时,那张脸缓慢地变化,逐渐和眼前男子魅惑众生的脸庞重合在一起。唯一不变的,是深刻的惶恐与悲伤。
那些她完完全全感同身受,经年累月所积攒的悲伤。
江婉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心疼地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轻轻拭去混杂了鲜血的泪水。
随后,她学着方才脑海中的模样,将手放在男子的头顶上,揉了揉。
“江厌离,”她冲他笑,眉眼温和,目光清亮,“你以后,不会再一个人了。”
——不会再一个人,孤独又痛苦地沉溺于黑暗之中。
天幕凝聚的乌云消散,皎白月光穿透云层,莹莹洒向大地。
“我不会走的……”
——不会离开,再让你独自忍受孤独和恐惧。
“我会陪着你……所以别哭……”
——陪着你。
迎着月光,男子色泽极深的黑瞳头一次被驱散了阴霾,泛起了明亮的光。
他仰头,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也正望着他,背对着月亮,柔美的轮廓被逆光点亮,模糊朦胧的丽颜之上,一笑美不胜收。
一双眼,光芒比月亮还闪耀。
潮湿的水汽自心间蔓延开来,他全部的心神都被攫取,望着她,忽地也笑起来。
那笑,倾倒众生。
在那惊心动魄的残忍之夜,他满手鲜血,身负杀孽,再一步便要坠入深渊,堕落成魔。
却有一个人,伸手将他拉了回去。
于是那一刻起,她成了他的救赎。
成了他的月亮,他的光。
.
经历了前夜的追兵夜袭,两人不得不放弃刚才找到的木屋,将能用的东西收拾好重新换地方。
即便江厌离已经大开杀戒过一次,但毕竟还有漏网之鱼,而且难保之后还会有人陆续找来。因此思考过后,他们决定着手找出山的路。
长白山是大,但唯有入了世,才有可能彻底摆脱掉追捕。
无奈地低叹口气,江婉站在山坡上回头看了眼木屋的方向,没由来地一阵伤感。
毕竟是他们在山中的第一个住处,也住了这些日子了,突然被逼离开,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扰她心绪的。
回头望向前方拎着打包好的行李,无声前行的颀长身影,她咬了咬唇,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黯然。
最让她纠结不解的,是自昨夜之后,他对她突然的冷淡与疏离。
昨夜里,她抱了他很长时间,直到胳膊都酸软无力,他才像是恢复了理智,一言不发地起身收拾残局。
那些黑衣人的死状十分凄惨,她实在是不敢再看,只好躲进屋子里收拾行李。
待到收拾完毕再出去,所有的狼藉都被清理一空,但同样消失的,还有他。
她担心得一夜未眠,硬生生在门口熬到天边都泛起了微光,才等到他回来。
那时他已经收拾妥当,染血的玄色衣袍也换成了屋主人的旧衣,一张俊脸冷冰冰,光洁无一丝血污。
“江厌……”
“此处不宜久留,若是收拾妥当,我们现在就动身。”
她想和他说话,但才刚一开口便被他打断,只听他语气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一转身又出了屋子。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看过她一眼。
……她实在是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边思考一边迈步,江婉有些心不在焉,恰巧脚下有道小坎,她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重心不稳地朝前倒去。
“呀!”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等来,她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捞住,撞进个怀抱。
“江……”她眨眨眼,下意识地开口,但又是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见那人身影一晃,复又回到她面前两步远。
“走路的时候好好看路。”男子背对着她,言简意赅地冷声道,随即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见状,江婉喉头一哽,只觉一颗心又冷又疼。
她分明以为,经过了前夜的事,他们的距离已然拉近了。
温润的杏眼微微泛红,她越想越委屈,不自觉一阵鼻酸。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朝夕相处,彼此间的隔阂与陌生逐渐消除,甚至于有时都能谈笑聊天了。
数个日夜,白天睁眼,她与他一道共游山间,搭建居所找寻食物;夜里沉眠,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呼吸,她也觉得分外安心……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有他陪伴。
而经过昨晚,那样亲密的依偎与安抚之后,她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也本以为他亦是相同。
可是没想到,原来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吗?
……原来……他其实是不喜欢她的吗?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滚落,少女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紧咬着下唇无声哭泣。
……或许前些日子他那样待她不过只有因为她救了他,他心里头还是讨厌她这样的官家小姐的……
越想越觉得难受委屈,终于,她再也坚持不住,蓦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呜呜……”
双手紧紧抱住胳膊,江婉只觉得满腔苦涩酸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十六年来头一次动了女儿心,却被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生生扼杀,即便再怎么自我安慰,她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
将头埋在臂弯,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好不可怜。
片刻后,只听一道低沉的叹息响起,下一秒,一双大手自她膝下腰间穿过,将她打横抱起。
“哭什么?”
男子俊美无俦的脸上神情复杂,语气中含着不加掩饰的焦灼疼惜。
他抱着她缓步前行,一双黑眸幽邃无比。
江婉在他怀里不住地抽泣,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闷闷地说气话,“你不是不愿理我吗?我不要你管,你放我下去……”
说着,就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出去。
“别闹。”江厌离制住她乱动的身子,又将她抱紧了些淡淡道,“谁说我不愿理你了?”
“你分明就是不愿理我!你看这一路,你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便罢了,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小脸憋得通红,她越说越委屈,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罢,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等出了长白山你就随心意走吧,我不用你——”
“江婉。”
忽然地,他出声了,明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也极为平淡,但仅是这一声唤,却教她听出了十分的压抑和惶恐。
被泪水浸得透亮的杏眼眨了眨,她突地止住了眼泪,安静地望向他。
那人挺直的鼻梁上方,黑眸深沉如海,微扬的眼尾泛着浅淡的红,更添了几分妖异的美。
他薄唇微抿,随后缓缓勾起——
“我是怪物,你不怕吗?”
他说,笑得自嘲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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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因为不退烧去医院检查,喜提人生第一次核酸检测。一听我发热所有人如临大敌,各种隔离检测……幸好只是普通发热,没感染coronavirus【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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